似乎没有人提……安杰依·瓦伊达拍摄《丹东》这样一部电影有其现实意义,影片显然在暗示当时的波兰团结工会运动。由于严重的经济压力与尖锐的社会矛盾,1980年波兰政府推行通货膨胀的企图引起大规模罢工,由瓦文萨等人领导的团结工会在取得合法地位后迅速发展,成为波兰统一工人党的公开反对派。时任总理的雅鲁泽尔斯基在1981年宣布进行军管,团结工会转入地下。《丹东》的拍摄日期基本在实施军管前夕到1982年底瓦文萨获释这个时间段,那时组织松散的团结工会虽也呈现出派系争端的趋势,但还没有很激烈,因此不难看出影片中“罗伯斯庇尔——丹东”是在暗示“统一工人党——团结工会”。开头关于面包短缺的争论很有象征意义。有人认为这是一个阴谋,由“那些想诽谤政府,并煽动人们反抗的人”实施;而另一人则认为是政府所为,“权力的腐化,这是老生常谈。”这某种程度上代表了波兰人对当时的经济与社会危机的看法。造成危机的原因是一些特务与反动分子的蓄意破坏(毛时代中国对波兹南事件也持有此论),还是波兰官僚为了自身利益而施行党政专制、干涉企业活动,从而失去了改革现状的能力(团结工会《活动纲领》)?两种观点针锋相对,但紧接着就被打断,迎面走来了罗伯斯庇尔的密探与自由主义英雄乔治丹东。与其历史形象不同,瓦伊达选择把乔治丹东塑造成一个自由主义英雄:性情率直幽默,享受生活,鼓吹仁慈和宽容,避免流血与杀戮,最终面对残暴的独裁者英勇就义。他将自己心中的瓦文萨投射到了丹东身上,他对丹东命运的同情正是对团结工会运动的同情(顺便一说,瓦伊达在2013年还拍过一部《瓦文萨:希望之人》,即便当时瓦文萨已经成了被嘲讽的对象,真实铁粉)。不同的是,瓦文萨于1982年11月获得释放,而丹东则死在1794年4月的断头台。饰演罗伯斯庇尔的演员沃捷希奇·帕斯佐尼亚克,曾在祖拉斯基1972年的电影《魔鬼》中扮演一位效忠普鲁士的黑衣人,在该剧中他是魔鬼的化身,癫狂而残忍。这与《丹东》中那个稍显神经质的禁欲主义者形象构成了一种奇特的张力。《丹东》中的丹东与罗伯斯庇尔是一个有趣的组合:丹东乐于享受,为人随性大方,爱美食也爱美女;而罗伯斯庇尔则像个苦修者,神经质的言行举止,刻板的私生活(被丹东嘲笑是处男)。很难想象性格迥异的两人竟同为不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在不久前还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与其支持团结工会、反对波兰当局的立场相一致,瓦伊达在电影中也是赞扬丹东、贬损罗伯斯庇尔的,这点已经表现得极为明显。丹东作为自由主义的英雄,追求民主与自由,最终殉道,而禁欲的独裁者也受到良心上的审判。他企图将法国大革命的历史颠倒为当时的波兰政治,在丹东的死亡与罗伯斯庇尔的胜利中,找到一种政治表达的方式。与《丹东》不同,现实中的“丹东”——莱赫·瓦文萨领导的团结工会最终和平接管了政权,赢得了胜利,“罗伯斯庇尔”们在苏东剧变中身败名裂。这似乎是一个美好的结局,自由主义最终击垮了万恶的专制。然而胜利之后呢?如果最终是丹东战胜了罗伯斯庇尔,那么大革命会不会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呢?回答是相当讽刺的。团结工会上台后并没有带来什么新气象,而是搞出了休克疗法:放开价格干预、国营企业私有化、财政紧缩,削减职工工资与福利,跟哥穆尔卡与盖莱克没有什么本质区别(两位社会主义波兰领导人均是因为推行通货膨胀引发工运而下台)。1989年波兰国会大选后仅仅4年,国民收入下降了三分之一,总统瓦文萨拒绝总理辞职并解散了弹劾他的国会,团结工会的支持率大幅下降。两年后瓦文萨在大选中被前共产党人击败,2000年大选时选票仅1.01%,团结工会也逐渐衰落,其如今的影响力微乎其微。除去历史的反讽,在电影中,即便瓦伊达处心积虑地塑造丹东的英雄形象,事实上丹东还是沦为了罗伯斯庇尔的陪衬;瓦伊达透过丹东之口对罗伯斯庇尔的指责,更像是对罗伯斯庇尔的赞扬。与他想塑造的那个英雄相比,丹东的弱点太多:狂妄自大,视胜利为囊中之物;决策看似高明,实则没卵用;做事优柔寡断,甚至当魏特曼率领士兵出现在他面前准备攻击国民议会时,他依旧嘟囔着不想流血的说辞避而远之。与理想主义的热忱相比,丹东在政治上的表现简直像个白痴。丹东与菲利波的对话倒是体现出瓦伊达还是比较忠于史实的。丹东向菲利波自白,说自己和罗伯斯庇尔不同,他并不贪恋权力,菲利波则回答,“我们都知道,你富得足以用不着干涉政治。”历史上的丹东并不是什么正面的英雄人物,他在革命中投机倒把,大发战争财是他被罗伯斯庇尔送上断头台的重要原因。这显然也是丹东的软肋,他听后立刻大发脾气,想要断绝与菲利波的合作;当后来他对德穆兰说着“回到我们平静而谦逊的生活中”的大话时,菲利波讥讽道,你的生活将是平静的,而我们的生活是谦逊的。丹东立即回击:“如果你把贫困视为一种革命的美德,那就加入罗伯斯庇尔吧。”反观罗伯斯庇尔,虽然举止神经,但从始至终都体现出一个政治家应有的素质。他行动果断,思路清晰,辩才也并不逊于丹东。在与丹东会面时,丹东能够指责他的,也顶多是私生活死板地不近人情;而指责他人进行恐怖统治的丹东却有一个致命的地方,那就是如罗伯斯庇尔所言,专制只是一种不得已的措施,用来对付那些在革命中发财的人。他所指的正是丹东。毫无疑问,1983年的波兰人民有足够的理由指责波兰当局。在苏共二十大否定斯大林引起国际共产主义阵营分裂的大背景下,波兰的哥穆尔卡上台进行改革,改革内容非常资本主义:否定合作社、实行分田单干,提倡企业自治、市场决定价格,削减中央计划命令而加强物质刺激。他的继任盖莱克继续施行一些为自由主义者(某种程度上也包括当时的“市场社会主义者”)所乐见的改革措施,“高速度、高积累、高消费”,大借外债以促进本国建设。两位社会主义波兰的领导人所推行的改革,其内容与瓦文萨的改革并无较大出入。然而这些改革(其推行通常被视为某种“民主化”)却接连导致了三位领袖的下台。哥穆尔卡改革使波兰农业生产过于落后,导致食品价格飞涨,哥穆尔卡试图推行通货膨胀反而引发罢工浪潮,于1970年被撤销第一书记职务;继任的盖莱克实现了短暂的表面繁荣,但很快就因为外债高筑陷入严重的经济危机,盖莱克政府不得不冻结工资并将肉类食品价格提高至40%~60%,结果再次引发大罢工,紧随其后的就是雅鲁泽尔斯基上台与团结工会运动的爆发。对社会主义波兰的历史而言,从来没有什么丹东对罗伯斯庇尔(坚持反修立场的卡齐米日·米雅尔在当时影响力不大,并于1984年被波兰当局关押),只有丹东对丹东对丹东。对波兰人民而言,无论是统一工人党的哥穆尔卡与盖莱克,还是团结工会的瓦文萨,都不能够承担瓦伊达在《丹东》中的想象。如果说罗伯斯庇尔是为了革命不得不采取恐怖统治的话,丹东就是口头上叫嚷自由民主,实质上却绝不允许他人触动自己的既得利益。复辟资本主义不是为着人民更好的生活,而是为了自己的阶级利益,事实证明资本主义复辟也没有给波兰人民带来什么更好的生活。在丹东大声谈论没有面包就没有共和国的时候,罗伯斯庇尔戳穿了这种话术的虚伪:停止促进革命,你就是在扼杀革命。一面是自由主义英雄,另一面则是趁火打劫与投机倒把;一面是对自由民主与工人自治追求,另一面则是不断扩大经理权力,将工人委员会逐渐贬抑为咨询机构。如果说面包短缺是一个严重的问题,那么从革命中大发横财的丹东们需要为此负多大责任呢?从哥穆尔卡开始,到瓦文萨结束,波兰从经济到政治逐步成为西方的附庸。在新生权贵们享受“平静”的同时,民众的生活则越来越“谦逊”。“丹东胜利之后如何”本身是一个伪命题,因为就历史而言,一直是爱说漂亮话的丹东们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片尾的男孩来到罗伯斯庇尔床前背诵《人权宣言》。罗伯斯庇尔审判了丹东,男孩又审判了罗伯斯庇尔,然而这两种“审判”仅仅存在于银幕上。波兰人民对波兰统一工人党的不满情绪是正当的,反抗也依然是正当的,但在反抗的过程中,他们寄希望于丹东,最终也被丹东们代表。东欧官僚困于自身的错误路线,在经济上大步走向资本主义,政治上拒绝政治民主,最终经济的改革催生出一批新的当权派,而新的当权派打着“民主化”旗帜上台后继续拒绝政治民主。无论是瓦文萨还是杜布切克,都将民主口号视为打压异己的工具,一旦民主到自己的头上,就立刻转而压制群众力量。对安杰依·瓦伊达的理想而言,《丹东》是一种无情的嘲讽。在他担心丹东败于极权统治会如何时,丹东早已不断地走向胜利,从上一个丹东到下一个丹东,而真正的“不可腐蚀者”罗伯斯庇尔则从未出现。团结工会中的左翼成员虽试图与瓦文萨等派系做切割,但在民众心中,团结工会早已与瓦文萨绑定在一起,再多的努力都无济于事。1995年时,全波兰协议工会的成员达250万,超过了团结工会成员的两倍。团结工会运动从起初的理想走向自身的反面,恰恰印证了圣茹斯特的那句格言:“革命半途而废的人终将自掘坟墓。”马克思在《雾月十八》中评价小农“他们不能代表自己,一定要别人来代表他们”,这句话或许也很适用于瓦伊达这样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