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给看A片赋予一种意义,你会选什么?答案一,色情:看各色男女在银幕上翻云覆雨极尽鱼水之欢,所以生理上得到满足;答案二,窥视:从一个小小的空间看到他者至为隐秘的行为与神态,所以心理上得到刺激;答案三,无意义:在从随便哪个大学的男生寝室拎出一个人都已经阅尽世间A片的今天,只有“无意义”才能让人会心一笑。好吧,在这个话题引发争论之前,我想透露《春宫电影人》提供了第四个答案:诗意。A片就是A片,扯“诗意”毋乃太文艺?在看《春宫电影人》之前,我正襟危坐,告诫自己这是一部文艺片。然而亦如同大多数人一样,我更对该片如何演绎“春宫”兴趣盎然。黑暗的电影院像极了每一个难捱的黑夜,难捱,就看A片吧。电影的第一个镜头就是几个男人在电影院里看A片,银幕上传出了销魂的呻吟声,提示我们这是一个关于“看A片”和“拍A片”的故事。春宫电影人,说白了就是A片导演。雅克从1968年开始拍A片,中间因为资金不足停了一阵子,为了还债他重操旧业,却在拍摄中感受到一种无法摆脱的巨大虚无——时代变了、人心变了、连A片也变了,不变的似乎只有他。所以,整部电影的核心就是在回答,为什么雅克当初拍A片很爽很强大,而现在拍A片却很烦很寂寞呢?这要看刚出道时候的雅克处在一个怎样的时代。在法国,那是如火如荼的1968,是革命无罪的1968,是高举性和诗歌两面红旗的1968。电影对此没有任何正面的描写,只是透过雅克的对白微微透露出“五月革命”对他的影响。雅克自命为和平主义者,所以拒绝走上街头去占领街道或向警察投掷燃烧瓶。当然,他也没有像贝托鲁奇《戏梦巴黎》里那一对daydreamers般只在书斋里“革命”(没错,雅克的确也在《戏梦巴黎》中露了下脸!)。雅克选择了他的方式——拍A片。A片是一种彻底用身体来演绎的影像,不需要虚构的情节、刻意的装饰和华而不实的背景音乐,只要最真实的展示人类的极乐。既然“五月革命”反抗的是一个虚伪、做作、假道学的社会,那么A片作为一种质朴、纯粹、真实的影像显然具有某种革命性,换言之,A片同样是现实主义的代表,不输于新浪潮的种种“主义”。A片的这种质朴和真实,就是雅克在A片事业中奋斗终生所追求的“诗意”。他对采访他的记者明言:“有些演员在高潮时会流露出而非制造出真正的诗意,甚至能让我流泪,因为这是自然且纯洁的。”拍摄A片能让雅克找到在时代激变中越发显得可贵的美,既关乎肉欲,也关乎人性。时过境迁,一晃就是三十年。雅克这代人开始从时代的舞台隐入幕后。时光的流逝带给雅克的感受,远非“怀旧”这个俗不可耐的名词能够概括。是的,他仍是有名的A片导演,在摄影棚他仍然是核心,但他比谁都清楚,他已经过时了。时代变了:现代社会的商业化和大工业化侵入的不仅是物质生产,也不仅是知识制造。现在是人的爱欲都可以进行机械复制的时代。连手机都不会用的雅克在今天更像一个中世纪的教堂乐长(雅克一思考,背景就放恢宏的管风琴音乐),容貌尊严犹存,其实已渐格格不入。人心也变了:一个记者三番五次的找到雅克想采访他,谁都看得出来,记者不是真心寻绎一位导演的心路历程,而是处心积虑的指向一个最浅薄的噱头:嘿,快来看啊,这个导演专拍A片!媒体卖的不是真实,而是看点。所以雅克在采访中对记者说:“并不是我从事的事业猥亵,而是你的问题猥亵。”显然,这也是对现代传媒一针见血的讽刺。最令雅克痛苦的是A片也变了:雅克最珍视的是A片的诗意,是性交中人与人之间流露出的欢悦与感情,它基于肉体之间真实的交流,否定了任何外在的道德和虚伪。但现在的A片也走上了大工业的产业化道路,电影最富有意味的情节,正是对一段性交场面的精细刻画。男女演员被众多摄影器材包围,起初是很真实质朴的性爱场面。突然,副导演轻车熟路的开始指挥:换个姿势、该叫床了、再叫一次、开始吹箫……演员也非常配合的按指令动作。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唯有雅克面色凝重,一言不发,他的眼神告诉我们,A片拍好了,诗意消失了。雅克曾说:“吹箫是色情的精髓。因为人不仅是靠器官关联,还有一张脸,这是人性最后的堡垒。”换言之,色情的核心是人性而不只是性(只有性是动物),更不是流水线生产(这连动物都不如)。而副导演指挥下的吹箫宣告这个人性堡垒的坍塌。在今天,A片拍摄的不是做爱,而是活塞运动。A片诗人雅克能不为此感到绝望么?需要指出的是,影片中A片女角的扮演者奥维德的确是如假包换的A片女星,所以,片中的这段性交场景也绝对是真枪实干。但即使是倾情献身又能如何?在网络发达的今天,拍摄者和观看者对一部A片的制造过程都很清楚。这就是为何在网络上真实偷拍远比正版出品更受欢迎的原因,人民需要诗意!曾经拍片很爽的雅克,变得很烦也就顺理成章了。在无意义充盈着的时代,雅克手里紧握的一点点卑微的诗意只能令他更显落寞。这尤其体现在他与儿子约瑟夫和妻子珍妮的关系上。约瑟夫曾因不理解父亲拍A片而出走,后来同样因为对生活无意义的绝望而回来。约瑟夫的种种行为,诸如追女孩子、宣扬革命不如“沉默”,都是为这个华丽而空洞的时代写下的荒凉之诗。从这一点看,这对爷俩倒真有些多年父子成兄弟的惺惺相惜。至于妻子珍妮,雅克却在无法摆脱的虚无中离她而去,是的,男人一虚无,女人就遭殃。但不管怎样,雅克最终选择了一条我思故我在的路:他开始修建一所房子,填充他的思考。这就是一个A片导演的归宿。直到电影在管风琴的沉重音色中结束,我在演员表中看到雅克扮演者那熟悉的名字:让•皮埃尔•利奥德,就是特吕弗那部著名的《四百下》里的男主角安托万。没想到,当年在长镜头里奔跑的安托万直到五十多岁仍未摆脱人世间虚无的束缚——他演的不是角色,而是他自己。其实,雅克追求的诗意,就是爱。他这前半生对A片的追求,就是拍出爱的存在。从A片中拍出爱,这是多么荒诞的事情啊!但究竟是雅克荒诞,还是生活在后现代的我们已经不能理解,人究竟为什么要做爱?刊于《看电影》2009年第二十三期“天地街六十六号”(记不太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