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斯卡尔曾表达身为人的双重惶恐:他的左边是一个无限宽广、巨大无垠的世界,右边是一个极尽微小,却依然无穷无尽的世界。而人处在中段,或者说,人因为同时意识到这两者,而深感自己所处位置的荒诞。实际上这两个世界是同一个。只不过它向左延伸至无穷,向右,延伸至无穷。我曾经想象,从外太空遥望地球的话,一双眼睛要怎样才可以找到我。就身量而言我比细菌还细微,可即便巨大一如喜马拉雅山脉又如何呢?出了太阳系,地球也就是一颗微尘。于是,这里也同样存在着双重的奥秘,人,这微不足道的东西,却拥有着即便不能超越宇宙,也至少如同一个宇宙般广阔的思想空间——既是灵魂的次元,也是心灵的纵深。如果没有灵魂,那么我无非是一颗被淹没在太空中的灰尘;如果没有灵魂,而世界是一股风,时间是一股风,我从不曾存在,也不会被纪念,然而最可怕并不是这个。最可怕的是在这股风里存在着最黑暗的核心,里面不仅仅有生与死,还有如同黑洞般深邃的对生死的不解和敬畏。谁能够设想呢?宇宙中微小如尘的这些存在,却拥有自己的剧情片。他们在时间中上演着生死循环,悲欢离合,恐惧与希望。这真是一出无法形容的超级大片,同时涵盖了科幻、惊悚、动作、伦理等等所有领域。不知道地球上的其他生物能不能意识到自己也是演员中的一名,因为它们没有把它放上荧幕,只有人这样做了。片里没有出现人的身影(花絮除外),然而处处是人的眼睛,或者说仅仅是人的眼睛。地球是一个巨大的宽屏幕,你看,那些山,高空望下去它们如同被随意放置的石头,谁知道它们有多大?你看那片海,像不像一汪小水潭?云层被大风卷起,自这一半球刮至另一半球,它们就像时间飞逝,地上看来累月经年,实际上不过转瞬之间。当那双眼睛自外太空慢慢逼近,穿过大气层、落到横亘无涯的山脉上,又从山脉上逐渐摇起,横视广大平原,再低,再近,一些不同于云块的活物渐渐浮现,愈见清晰。它们成群、成团、成双,或形单影只地走动,你终于看清楚了,那是一片鸟的海洋,一片地毯般迁徙的四足动物,一群疾速奔跑的掠食者,星星点点各式各样的兽和虫。最后,当视线落到某一只动物身上,你知道在它周遭,一个故事就此展开。没有一个故事因为太长或太短而不够惊心动魄,没有一只活物因为巨大或微细而不被注视,即使它身藏密林、埋伏进泥土里,或隐匿在深如地府般的黑暗海洋底部——是的,即使是一片草叶,一块滚石,一爿因雨云来去而冒生随即消逝的林地,都是同一出影片的一部分。当视线一下横跨数千年,那些仿如旷世之初就顶天立地的巨大山脉,都被时间的风一股脑吹走。它们消失得那么快,以至看的人产生幻觉:仿佛整个世界确实是一股风,无非是一股风,风里只有来去无踪的微尘,而风从不驻足。世界只是一层表皮,而被不断地带走、带走、带走。可这股似乎没有起头也没有尽头的风里却有故事。朝生暮老的皮囊那样紧裹着一颗细小灵魂,就在被注视的短短一瞬间,风都不忍惊动,而听任其破壳、张眼迎接第一缕阳光,展身落到葱翠草地上,小灵魂荡出了那么透澈凝惘的一束视线来,回望你。那一望仿佛就是永恒。正如即将阖拢的眼窝内奄奄透出最后一道光——所有即将熄灭的灵魂都不能使人无动于衷。如果一出影片里只有风云山石深海和大漠,那么它只是一出风光片,再好看也不过是个二维的平面画儿。动人的唯有剧情片。要有开端,有结局;有跌宕起伏,有涓涓细流;有生和生的欢悦,死和死的悲哀;有残忍,有不忍;有问,有答。如果没有那道视线像光一样打亮它们,那么万物都没有轮廓。如果没有一点思念惦记诞生和消亡,那么风来了,沙尘就把一切覆盖了。如果没有一缕灵魂曾渴望穷尽天和地,至大和至小的,如果不是那一个执著的意念想要问透生和死,那样死死握住一点生机不放手,那样对痛和离丧不堪忍受——宇宙也就是个平面。宇宙藉由灵魂的纵深而获得了自己的纵深。这一点执著,就叫人烟。于是整出影片尽管谨慎到几乎没有出现人影,却只能是因人而存在。从不曾有一个宽屏幕将地球的样貌展现,也不曾有人那样清晰地盯视一只虫豕,虽然是借助了高科技,但若不是人想要去看,那么也永远不会有所谓的高科被发明出来,使人看得到。唯有人想去看,因为唯有人想去问,唯有他既感到自己身处无垠的广大中,同时亦置身无限的微小里,他自己正是这既广大又微小的一分子。却不仅仅如此。广大和微小依然是个物理的、物体性概念,人却从里面获得了灵感。什么是灵感?是当你望爬行的虫子,你不仅看到物体移动,同时看到物体的消逝;当你望一双同样是活的、含蓄光芒的眼睛,你不仅看到眼球转动,还能看到里面含有对食物的渴念、对存活的渴念,你看到它紧守子嗣不亚于紧守自己的生命,你看到它遇见掠食者时深深的绝望。人甚至为影片配上音乐,不是风吹过的声音,不是云流逝的声音,不是青草从泥土钻起的声音,也不是骨头被嚼碎的声音——而是,悲伤或喜悦,绝望和希望。人使这出裸露在无涯时间荒漠里的故事,浸透了自己灵魂的色泽。当他借助尖端卫星自外太空回望地球,他看不到自己的身影因为那实在太微小;然而在这颗仿佛被一双手奇妙涂抹着的星球上,唯有他,像惦记眼中的瞳仁般带了深深的敬畏和眷念。于是他想,我何尝不是这样一颗星球呢?从宇宙随便一个角度看我,我都是个隐没的;然而是什么使我那样奕奕闪烁仿佛被光打亮了轮廓?是什么使我能够去问仿佛确实有答案?是什么使我痛惜消逝的一切仿佛永恒是真的,在某一个次元中存在?是什么使我爱惜一丝半点生机,去爱同样存在并将死去的活物,去爱一切流动并往返不息的、仿佛它们与我应答——我爱了,它们也给予我同样的爱,即便我和它们之间不论是语言还是灵魂,都难以相通?是什么使我和任何一只虫豕都不致被埋没在时间和灰尘里,却被注视,被看见,被发掘,被纪念?我永远也忘不了自己曾经见过的无论它们能否活上一百万年,那么,我也一样。那道视线从遥远的宇宙深处穿越过来,越过时间,越过云层,越过巨大或微小的一切,落在我身上。我就被打亮了。我是个被纪念的。存在过一次的必将永远存在。因为灵魂是这样一种东西:它藉着光在瞳孔上成像,既成了,就永不磨灭。于是,唯有人有信心、有勇气去拍一部关于地球的剧情片。因为也唯有他才真正相信永不磨灭。既不在无限广大的左边,也不在无垠微细的右边,而就在中段。这里发端于一道视线——“我就是初,我就是终”,这初与终对人亲口允诺说:“耶和华遇见他在旷野,荒凉野兽吼叫之地,就环绕他、看顾他、保护他,如同保护眼中的瞳仁。”于是他的灵魂被聚拢在这眼窝子里,朝上望是无限,朝下看是无限,而他确实是宇宙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