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崎努饰演的竹内在花丛中露出了邪恶的脸,他要准备施行又一桩犯罪行为,殊不知却一步步落入到警方布置的陷阱中。在黑泽明1963年的作品《天国与地狱》的无数经典镜头中,就像这里一样,绝望与希望总是相伴而行。《天国与地狱》中满目疮痍的地狱图景、颠沛流离的乞讨者、衰亡没落的大公司与支离破碎的道德观共同组成了黑泽明后期电影的核心叙事。观众会从影片的英语片名《HighandLow》中发现黑泽明本片的中心主题。在影片开篇的镜头中,大俯拍,横滨市的城市风景,这里经历了地震、战争,两次毁灭又重建,因此黑泽明选此为故事发生地并非是无意之举。日本在六十年代已经逐步开始恢复经济,告别了战时生活的苦闷与压抑,但经济的好转却不能解决社会存在的诸多内部矛盾。黑泽明在六十年代开始拍摄了一系列的社会问题片,与早期的《野良犬》、《泥醉天使》相呼应。在片头字幕之后,我们紧接着就来到了某鞋业公司的专务权藤家中。这座别墅完全是西式装修风格,豪华典雅,并配有现代化的电器设备(空调在当时的日本社会仍然属于极其稀有的物品)。低角度的俯拍,饰演权藤的三船敏郎的特写,他正在与公司董事进行生意上的博弈,其他董事要求降低商品质量,减少成本,但权藤却反对这一点,从而有了被排挤出公司的危险,他必须筹钱来掌握更多的股份。就在这场戏中,权藤来到客厅的落地窗前,打开了玻璃门,此刻我们发现原来在影片开头出现的风景就是在这个角度拍摄的主观镜头。“高”与“低”的对比就此明确。在黑泽明后期创作中,改编文学作品成为主流,而这些作品几乎都是西方的。如《乱》、《蜘蛛巢城》改编自莎士比亚戏剧,而这部《天国与地狱》也改编自艾德·麦克贝恩的一部侦探小说。电影的第一部分长达一小时的情节几乎全是发生在权藤家的客厅里。在这里黑泽明展现了他极其高明的场面调度技巧,而第一部分也是原著小说契合度最大的地方,影片后半部几乎都是黑泽明自己的创作了。在这关键时刻,权藤接到了一个电话,告诉他,他的儿子被绑架了,并要求3000万的赎金。可是权藤的儿子不久就出现了,原来绑匪认错了人,错抓了与权藤儿子一起玩耍的司机的儿子的真一,这一下让电影剧情走入了一个充满悬疑与道德挣扎的情景中。在第一部登场的几组重要人物是:权藤、司机、权藤的妻子、助手以及仲代达矢饰演的警察。黑泽明常将司机置于镜头的边缘,他经常被黑影笼罩,低头不发一语,着急又无奈,而权藤却占据镜头的核心位置,他是局势的掌控者,他的决定关乎孩子的命运。权藤的妻子(在一间现代化的住宅里穿着日本传统和服)却主张立刻拿钱救真一,权藤不舍得放弃金钱,这样他就失去了在公司的位置。台灯、门、沙发成为象征道具,它们经常出现在人物之间,象征彼此的隔阂。黑泽明在这部分使用了两台摄像机拍摄,一台固定在地面的推轨上,一台架在半空中。黑泽明喜欢用不同角度来展现一个场景,以暗示不同地位者的观察角度,所以我们既看到了被仰视的权藤,也看到了被俯视的权藤。众多的人物也给了黑泽明展示他擅长的景深摄影的机会。他不断用深焦摄影捕捉在前景、中景和背景这三个层面上同时发生的动作,距离通常通过障碍物表现出来。如片中有这样一个镜头:前景的警探正在分析电话录音,中景的警探则在清点钞票,后景中决定放弃财富的权藤正陷入一片黑暗之中。黑泽明的景深与其他导演不同的是,他极少去刻意制造失焦效果,任何一组人物(行动)都被清晰呈现。再来看这一段的创作主题。权藤开始是黑泽明批判的对象,在资本主义经济高速发展的背后,伴随着虚伪与欺骗。黑泽明对传统日本文化的消失感到痛心,而权藤最终的决定又是黑泽明传统道德观的胜利。黑泽明电影中的主人公往往是那些克制了自我私欲并为他人的利益工作的男人,从《七武士》到《生之欲》无不体现了这一点。所以权藤也被黑泽明赋予了相同使命。另一个主题是天国与地狱的意象表现。在绑匪的电话中,他声称能看到权藤的家,并要求权藤拉开窗帘,这是天国与地狱之间的直接较量,富有的权藤变成了天使,而贫穷的绑匪则化身为了魔鬼。黑泽明的人道主义理念在《天国与地狱》中被最大限度地表现出来。原本信奉马克思主义的黑泽明,虽然在后期已不再在作品中表露出相关倾向,但阶级问题仍旧隐含在叙事中。《七武士》中的阶级问题出现在浪人与农民之间,而《天国与地狱》则是富人与贫民。黑泽明没有给予穷人同情,他们在这里均是以犯罪者的形象出现,也许在黑泽明看来,道德立场才是决定阶级的标准,而不是财富的多少。在当时日本社会,经济的发展也带来了犯罪率的飚升,此时的日本正在考虑修改刑法,以加大对绑架犯的刑罚力度,黑泽明敏锐地抓住了这个社会热点拍摄了本片。影片中警探也觉得绑架刑罚惩处力度不够,而“引诱”竹内去杀人,这样才可以判死刑。在第一阶段过后,紧接着就是交赎金的一段精彩动作戏。没有人比黑泽明更会拍行动中的人,而绑匪要求权藤在火车上扔钱,火车的运动与人物的移动相互配合,从景深的后景不断靠前的人物,他们离摄影机太近了,甚至穿越了摄影机。黑泽明让摄影机跟随人物的动作,而不是将动作进行分解,所以我们看到了流畅的运动,这是一种时间与空间双重真实感的呈现。 至此,《天国与地狱》的第一部分“天国”完结了,第二部分则是“地狱”。开始的第一个镜头就是臭水塘,犯人竹内走过,污浊的池水中出现了他的倒影,这样的表现手法同样出现在了黑泽明早期的作品《泥醉天使》中。跟随着竹内,来到他破旧的小房间,他打开窗户,看到了山顶的权藤家(与第一部分相反位置的主观镜头)。对于竹内,在影片的最后一场戏之前,他没有一句台词,完全是一个冷酷的犯罪分子形象。对于这个实习医生的犯罪动机,黑泽明没有过多说明,本来医生有很好的职业前景,但可能是黑泽明注意到经济发展使得人的欲望变大,贪婪使任何人都可能走向犯罪的道路(权藤家的空调与警察局中的电扇和扇子的对比)。黑泽明把这部分的处理重点放在了表现警探破案的细节上,以至于这部分的影片更像是一部警察探案电影。在朱尔斯·达辛的《不夜城》中,我们最先看到这种题材,它可以说是黑色电影的一个分支,表现代表良知的警探与邪恶环境的互动。因此这部分又有了某种黑色电影的内涵。 黑泽明将警察分析线索的过程表现的事无巨细,黑泽明用了十分钟的时间来拍摄警察开会,警察在会上详细说明他们掌握的线索(很多都是观众已经提前知晓的),这种臃肿的情节似乎只有黑泽明能把它拍的津津有味(再比如《七武士》中大战前准备的情节)。一系列的发现与巧合最终帮助警察接近了凶手。此时,横滨的城市形象又一次成为了主角。作为战后美国驻扎的重要基地,这座城市正面临着美国文化前所未有的强势入侵,在影片末段的精彩场景中,竹内戴着墨镜(身份的多重性),胸口插着康乃馨(某种反衬)行走在横滨的夜色中,两边是霓虹包裹着的拥挤人群,时不时出现的美国爵士歌手海报,酒吧中无处不在的美国士兵,在这些拜金主义与奸险的社会氛围中,此时已经失业的权藤出现了,黑泽明又一次让三船穿越于阴暗的境遇中,就像《野良犬》中的复员兵罪犯和《泥醉天使》中的黑社会一样。竹内发现了他,并向他借火点烟,这是两个不同“阶级”的主人公唯一一次直接面对面,最后的见面也是隔着监狱的玻璃。竹内所利用的人正是那些吸食海洛因上瘾的人,他们蜷缩在阴暗的小巷中乞讨,竹内利用了一个女人做实验,以便使用毒品来杀死他误以为出卖了他的两个同伙。黑泽明对底层的批判可以说是毫不留情面的,他没有给吸毒者全景镜头来表现他们有多么可怜,而是用中景来呈现他们被毒瘾折磨后狰狞的面孔。欲望就是毒品,让人成为金钱的奴隶。这就是黑泽明的人道主义,根植于日本的传统道德观,又带有鲜明的西方现代主义色彩。可是从影片本段的配乐来看,从爵士到摇滚,再到竹内被捕时的《我的太阳》,黑泽明暗示了日本传统道德被西方文化逐步蚕食的现实。结尾的监狱见面场景,很像文德斯《德州巴黎》中的高潮戏。两人隔着玻璃,玻璃上叠影出对方的头像,其实他们彼此相似。战争年代、战败以及被占领时期,给亲历者们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无论这个国家后来变得这么富裕,这些留存的记忆已经成为了他们挥之不去的阴影,在这片阴影中,权藤、竹内,他们看到了彼此,那个曾经迷失在迷惘、悲观和怨恨中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