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赞郁是一个真正黑暗的导演。但他最黑暗的地方,是他把玩“黑暗”的姿态比别人都要来得深入、细致、长久,而且天知道,他真的爱它。所以当某天,在我第五遍也许第六遍重温《老男孩》之后,刚好获悉他要拍一部爱情片,我就想,这事儿不靠谱,但是太酷了。果然,片子拍出来有一种超现实主义的怪诞美感。当我看到开头,少女切开手腕面无表情好像切开一只白兰瓜,然后认真将电线插进汩汩流血的伤口再以胶带细心固定,最后接通电源的时候,我很放心,我知道我将看到的仍然是那个黑暗的朴赞郁,不管他潜伏在多么明快的表象下面。朴赞郁毫不珍视两位主演的美貌。他将Rain闻名遐迩的六块腹肌隐藏在宽大病号服下面,而林秀晶清丽的面孔上则有两条诡异的黄眉毛,他让他们顶着傻气的发型,穿着难看的衣服,像幼稚园初班生一样莫名其妙地相爱。我得说朴赞郁这种暴殄天物的态度真是高明,它保证了整部电影氛围上的浑然。一间精神病院应该是怎样的?大致上它应该像《飞越疯人院》和《梦旅人》中那样充满规训与惩罚,应该紧张、昏沉、四处暗藏制度的阴影和杀机。但是不,那不是朴赞郁的那杯茶,这一回他“反题正做”,他的精神病院是童话系的。认为自己是个机器人的少女英君,决心杀光那些带走她外婆(这位慈祥的老人家认为自己是耗子)的“白衣人”。但她面临两个障碍——其一,她克服不了自己的同情心(七宗罪之首,其余的还有:悲伤、不安、犹豫、白日梦、负罪感和感激之情)。其二,她的电量不够了。于是她请求能够偷走任何东西的一顺把她的同情心偷走。之后她开始在幻觉中枪杀护士,却终因体力不支昏了过去。要知道作为机器人,英君只以充电为生,从来不吃人类的食物。为了劝说英君进食,一顺跟她说,他发明了一种米饭电子管,可以把米饭的卡路里转化为电能。于是秘密的机械间里,他在英君后背上开了一扇门,把米饭电子管安装进去。呵,这一幕真是趣怪动人得很,难为朴赞郁他怎么想出来的。基本上,这部电影是关于身为异类的苦难与幸福。就是当一个人生活在不懂得她的人中间,她会以什么方式悲伤,以什么方式快乐。由于我们所处的是一个惯于抹杀差异的时代,这个时代不愿意承认那些它所谓的“正常”,其实只不过是一些“普通”。因此精神病院的作用就是,收容被剔除的“不正常”,并且,如果有可能的话,矫正之。福柯曾在《疯癫与文明》中谈及,疯癫概念的功能之一,是令人想起那些未驯化的本性的神话力量。真的,想想看电影里胖女人的薄荷油冰冻果子露袜子和柿子袜子,它们相互摩擦会使人体悬浮,在睡眠中飞行。而一顺可以偷走星期四,偷走球技和礼貌,甚至偷来别人的歌喉为英君唱歌。这世上把自身想象力发挥得最淋漓尽致的是两种人,天才和疯子,而其实我们根本无法真正区分他们。朴赞郁说过一番话我很喜欢,他说,描写人生的希望和爱,其实比诉说人生的失意和悲观更难,尤其是在这个如此复杂与艰难的世界,但你不能以一种伪善方式来叙述,这才是最大的挑战。而今次他稍稍放软了心肠,留下一道缝隙,放爱进入。他通过反社会青年和机器人少女的故事告诉我们,大爱临头,机器人也无所谓。我仍记得岩井俊二在《梦旅人》里有多绝望,少年时每到结尾那一声枪响,漫天飞起黑色鸟羽,我都会十分矫情地哭起来。但好在《机器人也无所谓》是以一个大远景收梢,那是暴雨过后的清晨,日出东方,天苍苍野茫茫。有些伤痛或者永不能治愈,但那有什么关系呢,我也爱你病痛丛生的灵魂。2007-7-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