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了伯格曼拍摄于1950年代初的几部电影,《女人的期待》(1952)《恋爱课程》(1954)《梦》(1955)《夏夜的微笑》(1955)。伯格曼的人物那时候,他们关心的焦点仍然是婚姻和恋爱。不像后期对于上帝的怀疑和人与人之间隔阂的阐述,这里有生活的各种苦涩,甜蜜,有对于两性关系的思考,虽然难免上升到形而上,但是主人公仍然多是轻快的,甜蜜的。《夏夜的微笑》中的女仆,爽朗的笑声比小姐的温婉更打动人,两个人笑作一团的场景持续几分钟,更是为这部《夏夜的微笑》提前做了复调的变奏。给人的感觉,是生活中虽然有诸多的不如意,但是以这样一种微笑甚至是大笑的姿态,一切最后都会皆大欢喜。导演一直不吝惜把人物带到尴尬境地,看他们如何做出选择,如何反应,是导演所关注的。每一部电影里,主人都会遇到尴尬事,而从他们的选择,看出他们是怎样的人。这也是伯格曼的电影不回避人生,试图让观众看电影不为娱乐而为思考的一种意图。把主人公降临到一种困境中,《女人的期待》中的几个小故事,关于背叛,关于分离,关于破镜重圆,在山重水复疑无路中,通过主人公的选择,一切又走上正轨,一种很强大的人生态度。《恋爱课程》是一部清新的小品,这里运用了倒叙、不断的闪回、插入,在导演的作品中算是相对复杂的。毕竟,伯格曼很少把重点放在结构的设计上,他的台词往往是那么令人目眩神迷,不知道是不是作为戏剧导演的功力所在,电影里的台词永远是那么棒,没有废话,将思考诉诸其中,所以结构即使是一马平川也绝不乏味。但在《恋爱课程》这部电影里,或许是为了达到喜剧的轻快、俏皮的风格,导演运用了各种闪回和交错,将过去和现在不断有机交融,从而带出喜剧效果,夫妻两人在车厢里相遇装作不认识的一幕,而丈夫还欣然接受了陌生人关于能吻到妻子的打赌,并最终收下了对方打赌失败输给他的10元钱,一种轻快的态度,赋予了这部关于丈夫出轨,妻子重拾年轻友情,两人即将一拍两散时刻的并不轻快的电影,出人意料地成了一部生活中的浪花似的愉快的小品。对于生活中的烦恼,是以沉重来表现,还是以一种轻快的方式来化解,莞尔一笑,冰释前嫌。在《女人的期待》中,伯格曼既让其中的一位女主坦然向丈夫告白出轨,导致丈夫暴怒,又要离婚又要开枪,到这样不可挽回一幕,又让另一位女主与丈夫在电梯惊魂中,消解误会,重拾年轻时的浪漫,不管怎样,我们会发现,后者对生活的处理更为高明。在《夏夜的微笑》中,上错花轿嫁错郎的男女主人公,索性来个对调,让一切皆大欢喜。《夏夜的微笑》把轻快贯彻始终,是与伯格曼电影的长于思辨,截然不同的一部,但是仍独具风格,并为这一系列的电影完美作结,得了戛纳金棕榈大奖。《夏夜的微笑》中的几个人物面目各有不同,在性格的碰撞中,喜剧的效果,彰显的毫不突兀。男主律师的一本正经,貌似严肃成熟但其实对于自己真正的需要并不了解,他的小妻子稚气未脱、天真浪漫,继长子与继母年纪相仿,两个人整天在一处读书戏耍,颇有两小无猜的乐趣,继长子年轻人的忧郁与冲动,是这块调色板另一种跳动的色彩,另一位女主女演员是律师年轻时的情人,并疑似为男主生了一子,悄悄独自抚养,在一个晚上律师去她家时才被律师发现,而不由得不令人感到女性的伟大。女演员是其中真正成熟的一个,所以总是看到她对生活报以微笑,不管是律师的妻子说她看起来老极了,还是她的老情人与她的现情人意外在她家中相遇,她总是哈哈大笑,而该了断的也及时了断,她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也了解律师,于是让母亲为自己安排一场聚会,从而促成了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大结局。她仿佛在背后运筹帷幄,既有生活的智慧,把一切调派的从容不迫,而又从来不失风度。最后,新老情人在小屋中决斗,她难得地焦虑惊慌,也全是出于爱,是对自己导演的戏演得过火的担忧。好在最后,真正的导演安排了将木炭装入左轮手枪,于是一个大花脸呈现出来,女演员又是大笑。《夏夜的微笑》将各种微笑、大笑,融入一炉,表现的乃是困境中的人们对于生活的智慧,苦中作乐的乐观主义,并且运用导演的魔幻之手,令他们终究梦想成真。伊娃·伊达尔克在这几部电影中都有出现,其年三十出头的她,正是一位将这一切表现得游刃有余的熟女,女人的浪漫,与宽容和聪慧的特质,被她演绎得很是动人。同为瑞典人,她有不输于嘉宝的美貌,或许没有嘉宝的脱俗,但她触手可及,更有母亲般的亲切感,足以给男主带来心灵的慰藉。《梦》里伊娃却变得很沉重,走入一个婚外恋的困局,不知该如何解脱,其时她还是放不下,不能够一笑了之。她演的时尚女编辑,甚至想过以死来解脱。另一位女模特,由在《夏夜的微笑》里演爽朗的女仆的哈里特·安德森扮演,仍是一如既往的天真开朗。在服装店门口与一位老绅士的相遇,就好像一场美梦,老绅士买名贵的华服与珍珠项链给她,带她吃喝玩乐,只是游乐场的飞驰的过山车令老人吃不消。这是多美的梦啊,不正是小模特幻想的一切吗?再看另一边,女编辑为了一场放不下的感情,而试图结束生命,又何尝不是一场悲伤的梦。在夜间摇晃的车厢,被冷水打醒的梦境般的痛苦,才令她回到现实,而与情人相会时的幽暗,仍像是在梦中般不真实。梦总是要打碎。不管是关于享受的美梦,还是关于爱情的美梦,总是会面临冰冷的现实。老绅士的女儿来讨要生活费,两人水火不容,大方的老绅士此时如此刻薄;女编辑的情人唯唯诺诺,既不想结束,又给不了她未来。经过痛苦的一刻,现实令他们清醒。小模特回到年轻贫穷的恋人身边,女编辑将情人约会的来信轻轻撕掉,风淡云清,再也不会放不下。伯格曼,是悲观主义者还是乐观主义者,虽然他在电影里总是令主人公直面困境,不把生活中的危机加以掩饰,而是叫他们不得不抉择,但是结局,结局又是无一例外的美好。好像是一位上帝,把曾经上错轨道的列车又扳回正路。《女人的期待》如此,四个女主都经历了一番痛苦,拥有了平静的婚姻;《恋爱课程》如此,兜兜转转,这对夫妇仍认准对方乃是自己生命中不可或缺;《梦》从痛苦迷失中警醒,各得其所;《夏夜的微笑》在北极白夜的见证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导演这时就像上帝,可以安排生活,把错误的纠正,把迷茫的唤醒,让人们重拾欢笑,让生活不再被忧愁围绕,这段时期,是否可以称作伯格曼的粉红色时期。与后期的蓝色的忧郁与黑色的沉郁相比,这段时期,不满40岁的伯格曼,仍然是一个生气勃勃、充满甜蜜幻想的大男孩,他愿意把美好赋予他的主人公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