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以前三里屯告诉我,他的一位上师,在女弟子修上师瑜伽时,命其不得观想上师本人,而要观想佛。因为女人情执重。从山鬼到杜丽娘,从宁薇到桂妮薇,不要说以色身观想上师了,就连佛菩萨,也敢以色身观想。就有这么大胆。初听昆曲《孽海记.思凡》一出,我吓出一身冷汗。这个十六岁的小尼姑,能把寺内所有的怒目金刚和低眉菩萨都意淫成她的wooers——她怎么敢,她怎么敢!?我们都敢。就有这么轻浮,就有这么自恋,就有这么可悲可叹。自己成魔,亦成就他人之魔。川本老爷子想必曾深受其苦吧。从《道成寺》到《火宅》,再到这部《死者之书》,一脉相承的主题。《火宅》和《死者书》的女主角不是不求解脱,抄经、默想、朝拜、忏悔——看起来是真虔诚,真圣洁,真清净,也真不靠谱。画外音一遍遍呢喃:他的头发,他的肩,他的胸。同样反复的还有:女郎纺织荷花纱的动作,剪开又缝起白布的动作,风中飘摇回转的衣袂,河底和雨中散开的浓黑长发——兜兜转转,绵绵慢慢,永无天日。大和民族的鬼气成就其魅力,川本的人偶也总是这样:呆板的动作,呆滞的眼神,仅仅依靠头部的动作和投射其上的光影来传达其内心起伏——这正是老爷子的了不起之处,深得捷克傀儡戏真传。人偶的机械气比演员灵动的五官更适宜表达人生的小微妙和大庄严,以少见多,以短搏长,咱们的关中皮影、拖线偶亦有异曲同工之妙。大津皇子——喜感的字幕说,“他也是一位叛逆的神”,好吧,其实东方宗教不比耶教,很少出现诸如路西法一类兴风作浪的堕天使,更常看到的是一个个有神性却被奴役的普通人。我佛平等,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挣扎,最后都会得到自己的结果。大津很不幸,临被砍头前一秒爱上了耳野——就因为小姑娘的圆镜子不当心滚到他面前,然后一次致命的回眸——所以历经三世仍不得成佛,这是多么纠结、宿命、集体无意识的情节!所以西方自古行死刑时要蒙眼,还是有先见之明的。见即惑,惑即业。《死者书》的结尾不可谓不妙。女郎(转世的耳野)起先要给大津缝制外套,后来在叙事老妪的建议下改作袈裟,最后干脆剪开,缝成一块四方粗布,“一匹最简单的棺布”,却又由死入生,在女郎的绘笔下变成曼荼拉。大津的色身和佛的法身在唐卡中合一,以此完劫。女郎离去前回眸看一眼唐卡,也就偿还了曾令大津生起贪恋尘世之心的那一眼,从此两不相欠。我想到了弘一法师圆寂前的绝笔:“悲欣交集”——缠绵哀艳,浓得化不开的四个字,是最困难的弃绝。就是川本的圆满。虽然并不圆满,但只能这么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