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贡小姐》作为西方现代四大音乐名剧,和《歌剧院魅影》的优美婉转,《悲惨世界》的悲壮淋漓,《猫》的诗意流畅比起来,显得更加悲恻动人。然而这部现代版的《蝴蝶夫人》却遭受了比其它三剧更多的争议浪潮,今日笔者试着踏着这种噪杂的回声,找寻其原初的音乐灵魂和文化生命。1、普契尼视野下的威尔第式凝望不管怎么看,勋伯格的《西贡小姐》都像是一部翻版的《蝴蝶夫人》,两者在故事架构上,有许多雷同之处:(一)西贡小姐与蝴蝶夫人同是风尘女子;西贡小姐是越战时的妓女,而蝴蝶夫人所称是日本艺妓。(二)故事的背景都是战争时期,而且负心汉都是美国大兵;西贡小姐中的克力斯和蝴蝶夫人中的平克顿都是驻防的美军。(三)克力斯返回美国之后,金小姐生下他的孩子,最后克力斯带着美国妻子回到越南,她的命运和蝴蝶夫人同出一彻,皆以自杀收场。滥情或老套的战争加爱情,东方人的西方梦,西方人对东方(女性)的神秘化,东方人的牺牲精神等等。这样陈词滥调的剧情多少会让观众乏味,但与普契尼的悲悯情怀和柔婉如水比起来,鲍伯利(西贡小姐)的填词太过于严谨和尖锐,其嘲讽怒骂、针砭时弊皆为“写实主义”,勋伯格(西贡小姐)的曲风整体的磅礴大气、气势恢宏,使整部音乐剧多出了威尔第式的激情洋溢和理性睿智。因此,这部戏可以看做是普契尼视野下的威尔第探视。勋伯格用威尔第般的“一波三折、一唱三叹、高亢雄壮、低回婉转、浪漫沉郁”来克服剧情的不足,其音乐舞台元素的丰富、多元、立体,已经使整个音乐剧“立”了起来。Whygodwhy/BuiDoi/NowthatI’veseenher将越战后美国人的存在困惑和爱情图景一并揭示;Thedeal/TheheatisoninSaigon将人性之丑恶和和肮脏的交易做最辛辣地嘲讽;Americandream将欺骗性的美国梦高举纵情嘲讽并撕碎;Sunandmoon/Istillbelieve将东方式简约朴素的爱情用血迹泼墨挥洒;西贡小姐中,KIM比蝴蝶夫人巧巧桑更加立体,有血有肉、柔中带刚,会为维护真爱而勇敢杀人,会为内心自由而怒斥情敌,会为孩子再度沦落风尘,表现在Sunandmoon中那种婉约,在I'dgivemylifeforyou中那种坚毅的在Please中那种渴望和坚守。虽然两者皆以自杀收场,KIM是悲壮睿智且义无返顾的,巧巧桑则是柔弱无力的。KIM迸射出现代东方女性的决绝从某种程度上脱去了古典普契尼的浪漫,而是向庄严如威尔第控诉:Thedeal/TheheatisoninSaigon,从由此展现强大的人性力量和悲剧情怀。2、东方情调下的伪西方式狂想和《蝴蝶夫人》等许多东方色彩颇浓的现代艺术形式比,《西贡小姐》也表现出西方人眼中东方式想象,比如舞台的布景、服饰以及开场的丝竹之音和东方情调的写意音乐。然而从欣赏层面,却展现出很多对东方的臆想和简化,甚至是民族歧视。比如“油腻腻的中国佬只会让日子越来越下贱/到了美国我要开四星级酒吧”(“Americandream”),比如“为什么偏偏我出生在一个只爱大米、不想创业的民族”(“假如你愿意死在温床上”)。这种近乎夸张的唱词以及过于简化的亚裔女性的放荡言行充分表达了西方文化对在东方视野上的“偏见”。因此,这个自诩为反战题材的《蝴蝶夫人》虽标榜反对战争、讽刺殖民文化、歌颂东方爱情观念,在实际上已经把主题引向轻浮得不着边际的闹剧中去了。也许是处于对人物塑造的夸张之张力需要,也许是受“东方主义”这套文本化的指引,不管是美国军队在越南领略到的东方文化,还是美国情人在越南体验到的东方情感,皆是一元的文化狂想而已,表现在艺术作品中很难捕捉到东方人的内在气韵。反而是对“工程师”、“未婚夫”、“KIM”等几个人物的侧面展示出东方人内心的生存图景。疯狂淫乱的西贡热火,创痛而矫揉造作的美国大兵和矜持而被迫浮沉的KIM,短暂的一夜情之后擦亮的爱情火花成为一道中轴线,一切的爱情、罪恶、交易、牺牲皆围绕这个轴线旋转。克力斯对于KIM的爱可以理解为西方文化的战后颓废绝望气息对应于东方少女苦难身世的某种悲悯和怜惜,而KIM身上的善良、纯真和自由精神,则成为克力斯的东方文化救赎膏药。创伤的战乱文明破碎,本希冀一个东方“美而弱”的美学意象来填补其灵魂的空洞,然而他们忽略了一个事实:所谓西方创伤并非对东方文化的忏悔,乃是战争对人类普遍精神的摧毁和厌倦;东方婉约并不能改变贫穷对于人性的折磨和摧残,反而被自私贪婪助长利用,凸显其最可憎的面目。而西方人的东方爱情或者东方人的西方梦,皆如镜花水月,虽看似美好,终究一场空。在克力斯与KIM与的恋爱二重奏中,克力斯看似一个救世主一样的恋人,实际上却卑微得可怜。当克力斯带着某种东方浪漫主义(在西方司空见惯)要把KIM带离这脏脏贫穷的西贡时,的确是表现出一种伟岸的男人秉性,为久久远地分离大唱哀歌,尽诉衷肠。但一离开美国,一切就灰飞烟灭,难免让人唏嘘。这是否意味着一场假戏真做的爱情想象离开东方土壤之后便从根部枯萎,然而这种想象是西方的吗?博爱、平等和自由吗?不,替它的是罪恶、自私和交易。显然克力斯这个救世主乃是盗名欺世的小人,甚至连宽容、悲悯的勇气都没有。在这场虚拟的东方爱情想象中,仅仅以“我已经存在的生活”加以否认,仿佛他经历的东方爱情和东方文化皆在纸上,如梦一般。3、被误读的东方爱情和美国孽梦对KIM而言,所谓东方爱情和西方爱情皆如“爱情”本身,哪怕只是一夜的瞬息体验,足够其坚守一生。然而正如所有剧本中的爱情和梦想一样,显然KIM的真实爱情被历史语境虚构了一次,接着又被“工程师”、“未婚夫”等一干人等利用欺诈,美国梦变成一纸谎言,KIM对爱情的坚守也慢慢演化为对儿子的最后希冀。可笑的是,这时的克力斯竟以局外人的身份与妻子协定,如何以金钱来将其打发。无疑在对待身份认同和血肉关系上,克力斯其实是冷漠且麻木的,这种麻木虽然以家庭、背景和文化心理为借口,但难以掩饰其虚假的伪善面目,因此真正将KIM美国梦撕碎的不是“未婚夫”的步步威逼,也并不是“工程师”的种种利诱,而是KIM对克力斯的爱情完全绝望,这种绝望所迸发出的母性决绝的悲悯力量,其实才是其坚守“梦”的真正根源。然而这个梦属于美国吗?不,美国梦只是一个骗局,而KIM的梦是真实而确凿的,对于KIM而言,他并不奢望嫁给一个美国大兵,将自己的身份移民到英语里。恰是一种少妇式的纯洁精神使其自由精神跨越“东方”、“西方”的狭隘文本层面,从而获取一种崇高悲悯的人文意识层面。KIM的心灵轨迹不属于窦娥冤式白日青天的浪漫悲剧,它拥有着以人性之悲哀战胜命运之悲哀的神话隐喻,如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如果他本人无法战胜个体苦难本身,也就不会负载人类普遍意义上的觉醒。显然在这里,一个东方妓女超脱了其苦难的肉体和精神,获得了一种深邃和伟大的心灵品质。这时,我们不禁要问:一个普普通通的越南妓女如何获取了一种宗教的救赎仪式?其真相不言而喻,《西贡小姐》虽然借助了一个《蝴蝶夫人》的老套故事,极尽一切歌唱和宣泄,嘲讽整个时代人性的虚伪,却用另外一只手重塑着一个荷马史诗宗教神话般的隐喻,悲天悯人的大情感收纳着一个小小女人的辛酸之泪。由此,我们慢慢揭开了《西贡小姐》俗套背后的真实图景,这个假借中西悲催恋情演绎的他乡故事,其实只是一个叙事的圈套而已,东方的躯壳之下,KIM被还原为一个“东方爱情”仪式化的符号,代表着西方对东方的文化假想走进我们的视野。其实从KIM的成长蜕变可以看出,KIM与《蝴蝶夫人》中真实的巧巧桑相比,更趋向于西方文化图腾。如果我们将一个越南女人与美国士兵的相爱和一夜情对应耶稣的(短暂)到来和被钉十字架,把美国士兵在撤离时说他肯定会回来接走越南女人对应耶稣对信徒的应许;这时我们可以看到不管是《猫》也好,《悲惨世界》也好,还是《西贡小姐》,都试着以现代启示录的方式还原圣经的叙事口吻,KIM的低贱并没有令其减少对另一个世界的追求。我们参照《圣经》中亚伯拉罕服从神的命令,杀自己的儿子献祭;耶稣也一再强调爱别人胜过爱他的,不配进入他的国。在《西贡小姐》中KIM为坚守一个信仰,几乎忍受了不近人情的心理和道德折磨,却依然乐观、泰然地高唱:“Istillbelieve”。其最后的牺牲虽然近乎悲壮,但同样超绝,显出了其对自由精神和信仰内核的超越。而在这个现代基督故事中,上帝始终没有出场。我们甚至可以理解为这部西方文化的嘲讽之歌从内隐层面折射出的救赎乐音多么苍白无力,当被意象化的东方妓女通过献祭抵达信仰的高度,随着隆隆的直升机盘旋而上,片刻瓦解,是否意味着这是一曲现代文明的挽歌呢?如果这部风靡全球的歌剧曾经给以无数西方观众以灵魂震撼,在全球化的视野下,他们将如何定位他们的东方,他们将如何想象这朵“东方美学”的西方救赎意味?显然在这一场东西文化碰撞中,普契尼和勋伯格都没有获得他们应有的超越,然勋伯格塑造的KIM却讽刺式的做到了。(是否始料未及)当然,或许我们不必纠结于这种文化矛盾和生命哲学气息,对于勋伯格而言,能够为全球的opera迷们献上无数精彩的美妙乐音和丰富的舞台景象已经足够了。那些或悲怆淋淋或低回婉转或如泣如诉的唱段从欣赏层面来讲,不失一种美之享受。至于说《西贡小姐》最终能够获得多少人文精神的光辉坐标,于音乐来说不应该受精神的绑架;让故事安于它们被叙述的语境和被倾听的微微震颤,且听KIM那磁性而又温暖的生命之音:IStillBelieve/YoulookinmyeyesandIgetemotionalinside./Iknowit'scrazybutyoustillcantouchmyhear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