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读到《拉合尔茶馆的陌生人》时我多少有些讶异,从故事的开始直到结尾,都只有『我』一个人的独白,他人的动作与对话都经由『我』对一位身份背景不明的美国人的转述从『曾经』这个时空里流出,一个完整的,有着简单梦想的巴基斯坦人的上半生在读者眼前缓缓展开。而在『现在』这个时空里,拉合尔的小茶馆内一切平静如常,『我』与那位美国人从前菜上桌一路聊到天光散尽,最后在酒店门口告别,只见一个形迹可疑的黑影不断靠近,而美国人的夹克内寒光一闪,一个开放式的结尾就此摆在了读者眼前。改编电影大胆地替观众『选择』了一个沉重与释然并存的结局,将原先民族情结浓厚的文本转化成了世界视角的影像。原本没有具体身份和形象的那位『美国人』变成了久居巴基斯坦且身兼为CIA获取情报任务的专栏记者BobbyLincoln,有了明确的动机和目的。『现在』这个时空里也加入了矛盾和混乱——与『我』同在一所大学任教的美国教授遭激进分子绑架,学生的抗议活动与军队的介入在茶馆内外都掀起了不小的波澜。电影和书最大的不同在于前者反复地向观众强调“Youhavetopickaside.”(请选择你支持的阵营),并让它取代了后者所期许的『交流的可能性』成为新的开放式谜题,你所相信的事会随着故事的抽丝剥茧而不断改变,凭借自身经验和对于两种文化熟悉程度差异而做出选择的观众可能会等来一个出乎意料的收尾,早早在中立位置站定的人则开始思考更多悬而未决的疑惑。Fundamentalist是一个贯穿故事始终的多义词,它既表示伊斯兰的原教旨主义者,也表示基督教的基要主义者,前者激进地维护本民族的教条,拒绝挑战与妥协,后者保守并对于陌生事物持怀疑和恐惧的态度。这个词恰如其分地表达了穆斯林和基督徒间的冲突。而主人公Changez又是Reluctant(不情愿)的,他既不想成为盲目为真主流血的士兵又在成为一个完全的美国公民的路上遭遇了重重阻碍(文化差异、自我迷失、来自后911时代的误解与排斥),就这样在两者间的灰色地带摇摆,这个身份认同的谜题无论在小说还是电影里都未得解。这个词派生自Fundamental(基本的,主要的),这是主人公效力的UnderwoodSamson公司(缩写后就是U.S.)的准则——“Focusingonthefundamentals.”(一切为市场基本需求服务/做好最基本的事),也是如今全球化经济所带起的潮流,『基本需求』被放置在首位,人情味和包容性降至低谷。原教旨主义在电影中被做了淡化处理,但我们还是能看见几处关键的细节:主人公在马尼拉的酒店里看见911事件的新闻,双子塔爆发出火光与浓烟的一刹那他的脸上露出了掩藏不住的笑意;当对于恐怖主义和伊斯兰的恐惧氛围在纽约蔓延开来时,主人公却刻意保留了象征穆斯林的胡子;当受到数次歧视与误解后,主人公毅然决然地放弃了华尔街的工作,回到巴基斯坦成为了一名组织学生示威游行争取政治自由的大学讲师。这些行为部分出于他对美国『开放性』的误读,部分源自原教旨主义的导向。用原作者的话说:“吸引我注意的是整件事的象征意义,有人用如此明显的方式让美国弯下了膝盖。我一直认为美国是一个向前看的国家,而911后它却陷入了一种危险的怀旧情绪中——国旗和军服,怀旧与荣誉,这种坚决地向后看的行为使我愕然。”在小说里,主人公在与『美国人』对话的过程中,不断从饮食和历史的角度发掘巴基斯坦在深度方面凌驾于美国之上的优越感。“可能因为我们现在缺乏财富、权利乃至与我们世界第六人口大国相称的体育运动成就,我们巴基斯坦人往往会对自己的美食感到不同一般的自豪。”“我们并不总是背负着沉重的债务,要靠外国援助和施舍度日。在我们讲述的关于自己的故事中,我们并不是疯狂而又贫穷的激进分子,而是圣徒,诗人和开疆拓土的君王。是我们建立起了这座城市中的大清真寺和沙利马花园……我们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你们国家还只是从美洲大陆边缘蚕食而来的十三块小殖民地而已。”如今面对强国文化渗透的国人对此或许颇有同感,但小说的局限性也在于此,它一边批判美国后911时代『向后看』的行为,自己却也需要依靠怀旧来寻求精神胜利的感觉。河流再宽阔,也终究是河流。如何把河流变成海洋?导演用了一个简单的办法——调整人物重心,去掉了一部分主人公借美国回忆投射的民族情结,更多地凸出那些能起到对比作用的元素——三个美国人,一个华尔街公司。与Changez邂逅的美国女孩Erica是一个关键的隐喻符号,小说用了大量笔墨描写两人间情感的细微变化和从彼此身上发现的文化元素,并给了女孩一个有着强烈欧洲文学风格的结局——摆脱不了抑郁的她最后从疗养院失踪,无人寻获,就像911后一群外来人眼中随风而逝的美国梦、美国公民的精神伤痕和不再无所顾忌地开放着的国土大门。Changez一直不敢过早地和Erica发生关系,如同外来者被美国金融帝国和常春藤校背后神秘莫测的大西部精神所产生的倾慕与敬畏交织的复杂心理限制了勇气;Erica对因癌症而死的前男友念念不忘,或许是在暗示一种对去多元化的,古旧美国的往日情结。在两人初次温存的晚上,Erica因为想到前任的面容而流泪,Changez小心翼翼地把她搂在怀里说:“JustpretendIamhim.”(假装我就是他)。这是一切身份迷失的发端,也是矛盾的种子。电影将这种矛盾做了更加两极化的处理,一边用极其干净纯洁的镜头表达两人的爱情,一边在最后让两人大吵一架后含着泪悻悻离去。Erica的命运在电影中得以改写意味着美国梦并未完全在此幻灭,从这处折衷修改能看出导演想表达一种希望犹存的感觉。主人公的伯乐兼上司JimCross则是美国精英阶层和实用主义的代表,同时他也是最具美国精神的代表——白手起家者,因此他欣赏同样从一个来自没落家族并只身前往异域闯荡的Changez。他先是用一种感同身受,略带骄傲的语调向主角表明自己的贫寒出身,而后迅速地看穿并最大化地发掘了主角的才能。他对Changez的态度在911后并没有改变多少,当Changez提出辞职时,他也没有费心挽留。这种精英间不带人情味的尊重更衬托出大背景文化的疏离和冷漠。回到UnderwoodSamson这个虚构的公司上,它的主要业务是利益评估,而里面多数的成员是分析师,简要概括,它能够定义一个对象的价值,就像美国社会这个大筛盘不断地将寻梦者甄选入不同的阶层一般,UnderwoodSamson淘汰一切参评企业的冗余业务,并对它们未来的发展做出规划。美国就是这样的一台巨大机械。但这个公司本身又是一个被金融与物质架空的客体,Changez的才能在公司内是绝对被认可的,他所坚信的“Equalchancetowin.”(成功机会均等)从主观角度上也得到了印证,但离开了这个微缩美国,他就需要跨过一段文化障壁的落差。电影中增加了一个情节:Erica把她和Changez的生活记录做成了展览,心情本就不好的Changez发现后出离愤怒,这也成了压垮两人关系的最后一根稻草。这大概可以说是导演对于『美国性』的一次发问——在自我袒露和开放方面,美国与世界间究竟存在多少差异,这种限度该如何把握才不会伤害到他人?Changez可以凭借能力成为支持美国机械运转的一片齿轮,文化的界河却仍旧宽阔得难以逾越。至于原作中的『美国人』,电影中的BobbyLincoln,则是让文本跳脱个体框架的第一要素。没有『美国人』,就没了讲述故事的契机,独白也难以在两个时空内自由来往。从为数不多的线索出发进行总结,这个自始至终都略显模糊的角色具有几个特点:谨慎,身份在小说中自始至终都是谜,在电影中唯一一次在原有认识基础上的深化仅建立在主人公的推测之上;情绪化,对于主人公带有强烈民族色彩的表达感到明显不快,电影内在得知友人遭到不测后瞬间失控;爱国,屡次纠正主人公对美国的主观评价。可以说『美国人』就是主人公的一面镜子,他们有诸多的相似之处,却处在摩擦不断的对立位置上。这一面镜子把身为个体的Changez反射为一个民族整体,镜像也随之变化为另一个民族整体。米拉•奈尔在电影改编中加入了大量的世界风音乐作为填充,同时将原作中缓慢流动的叙事流大刀阔斧地用高速剪辑转化为双线冲突,看得人手心生汗。虽然有迎合市场之意,却成功地维护了这个故事应有的格调。对比这两年层出不穷已成陈词滥调的种族题材,本片可以说是教科书式的存在。在文本影像化的过程中,拉合尔以一个色彩鲜艳,文化底蕴深厚,干净整洁的城市形象出现在观众眼前,力图打破观众对伊斯兰国家脏乱差的定势思维,如此世界的视角相当值得称赞。在电影中,Changez向他的学生们发问:“人人都在追逐『美国梦』,可我想问问你们,有没有考虑过『巴基斯坦梦』存在的可能性呢?”台下一片死寂,答案不言自明。观众则暗自发笑或沉默不语,就像最后愤怒与反思集合一体的两声枪响,电影莫比乌斯环式的结尾就像看不到尽头的文化汪洋,如果没有一个开辟道路的摩西指引,那么这个故事也许会像那通录音一样不断地回到起点,不断地循环播放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