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认为神明再也不掌管这世界了呢,还是认为这人间已立下了新的律条?」——欧里庇得斯《美狄亚》起初以为活地阿伦(WoodyAllen)的新作《迷失爱与罪》(Cassandra'sdream,2007)指涉埃斯库罗斯(Aeschylus)的悲剧《阿伽门农》(Agamemnon)而已,左思右想之后又暗感不妥若有未明,原来,活地阿伦已把人生的悲剧都说透了。卡珊德拉(Cassandra)曾是特洛亚公主、阿波罗的恋人,有预言的能力,后来由于拒绝阿波罗的爱,便遭其诅咒,令所有人不相信她的预言。特洛亚战败后她成了希腊军统帅阿伽门农的俘虏,她预言阿伽门农和自己的死亡,结果一一应验,事见《阿伽门农》一剧。看完《迷失爱与罪》,我才发现卡珊德拉不是戏中的任何一个角色,而是活地阿伦自己。他一早就尝尽了人生的苦味,瞥见了死神的身影,他的电影好比是预言,听懂的人点头低喟,不懂的人以为是危言耸听胡言乱语。《迷失爱与罪》中的兄弟二人本来相亲友爱,Terry在车房工作,用情较专,但由于赌瘾难控,卒之债台高筑;Ian在父亲的餐馆工作,他较有理想,搭上美丽的女演员后情难自控,为了充阔和投资酒店业而急需金钱。富有的舅舅来访,他愿意出钱解决兄弟二人的问题,但又指使他们杀死一位敌人。后来兄弟连手完成任务,Terry却追悔莫及,精神恍惚;Ian扶摇直上,人财两得。最终却是Ian为免Terry招认一切罪行,计划杀Terry,却反遭Terry错手所杀,Terry最后自尽。电影一如女演员介绍自己所演的话剧时所说,戏是关于道德、命运和罪恶,这正好构成了活地阿伦三部最严肃的作品之主题脉络——《犯罪与不端》(CrimesandMisdemeanors,1989)是关于道德;《迷失决胜分》(MatchPoint,2005)是关于命运;《迷失爱与罪》是关于罪恶。《迷失爱与罪》的男主角应该是Terry,他的原型是杜斯妥也夫斯基小说《罪与罚》中的主人公拉斯科利尼科夫,二人同因杀人而忏悔内疚,罪感交缠,赎罪难求,可能还要加上杜斯妥也夫斯基本人的生平写照,皆因二人都是赌徒,事实上杜斯妥也夫斯基也写过一部中长篇小说名为《赌徒》,是在《罪与罚》创作及连载途中抽出三个星期完成的,小说中的主人公阿列克谢的赌徒一面可归诸Terry,好财与爱情狂热一面则归诸Ian。Ian的原型明显是《迷失决胜分》中的Chris,同是向上爬的小伙子,一动情就失去理性;而舅舅的原型就是《犯罪与不端》中的Judah,买凶杀人,不择手段。除了跟《迷失决胜分》一样向杜斯妥也夫斯基取经,从《迷失爱与罪》又可见活地阿伦在希腊悲剧中获得不少灵感。活地阿伦透过剧中人之口道出尤其喜爱欧里庇得斯(Euripides)的《美狄亚》(Medea)恐非空穴来风。《美狄亚》是关于复仇与痛苦、正义与罪的悲剧,忘恩负义的丈夫伊阿宋另娶王女格劳克,曾出生入死的妻子美狄亚怒不可遏,杀死格劳克后更杀死亲儿子,将痛苦转归后悔莫及的丈夫。其实并不需要从人物和情节寻找《迷失爱与罪》与《美狄亚》之间的关系,反而是在人的本质和戏剧的构成两方面,二者有相通对话之处;与其滞步于剧情,不如看看活地阿伦和希腊悲剧作家怎样看人和人生。我们同样找到男女之间的爱情,又找到嫉妒与猜忌;我们同样找到二人之间的忠诚信任,又找到背叛疑惧;有时人们会相亲相爱,友爱和睦,有时又会反目成仇,翻脸无情。有时人会良心发现,有时又会鬼迷心窍;人有欲望和野心,但人又有梦想和理想。人听从肉身的驱使,但人又顺从灵魂的呢喃。人会恐惧与颤栗,但人又会安慰与关心别人。人靠记忆回到过去,靠想象臆度将来。人是盲目的,同时,也是理性的。从电影和悲剧,我们找到人。但活地阿伦和希腊悲剧作家并不满足于此,他们也追寻神/上帝。《迷失爱与罪》中的Terry在杀人前苦苦挣扎,杀人后深感愧疚,他喃喃自语,脱口而出道:「如果世界真的有上帝……」如果上帝是绝对正义,那么不完美的人实在无望。在希腊悲剧中,由于命运之力,或由于因果报应,若罪孽早种,多没有好下场——弒父母、杀亲子、被放逐、失去能力、目盲、疯狂、灭亡。太多了。索福克勒斯(Sophocles)的《伊迪帕斯王》家喻户晓,不用多说,而他在另一悲剧《安提戈涅》(Antigone)的开场也提及伊迪帕斯王两位儿子又自相残杀,终于死在对方手中,应验父亲的诅咒。电影《迷失爱与罪》则反之以兄弟阋墙告终,同样留下悲剧的下场。不消说,绝对的正义是人间道德的最大敌人,而且错误在时间的长河上是无法挽回和更正的,所以人无法指望自力赎罪。《迷失爱与罪》比较《犯罪与不端》及《迷失决胜分》更为悲观,至少《犯罪与不端》留下点点自嘲和黑色幽默,《迷失决胜分》中的Chris得幸运之神眷佑,逍遥法外,或许他会有改变的余地。《迷失爱与罪》留下疯狂、遗憾、死亡与宿命,「如果世界真的有上帝……」Terry道。也许上帝真的存在,不单是Terry放在床头的米开兰基罗的画《创世记:亚当的创造》。画中上帝是创造者,人有了生命,但人吃了禁果懂分辨善恶后,道德便出现了;又当人被逐出伊甸园后,自由也出现了,自由却受制于命运,道德又受制于罪恶。活地阿伦不单单吸收希腊悲剧的题材,接续杜斯妥也夫斯基的思考,同样他也向自身的犹太传统寻求立足点。电影不停地说「生命」——在船上兄弟大谈生命真美。父亲对儿子叹息道生命无常。戏剧中的女演员说生命是一大讽刺。上一刻的愉快,下一刻就逆反了。这是命运,改不了;《迷失爱与罪》的悲观是在于「生命」的孤立与罪恶感,一如囚徒身陷囹圄,走不出。仰头再望,米开兰基罗画中的亚当伸出指头,和上帝只差那一点点距离,那一点点距离却构成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