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主之作》争议很大。比如,电影原型——里希特(德国仍在世的最富盛名的现代艺术家,中国一半现代艺术家的模仿对象)对电影不满,原话是:“这部电影侮辱并歪曲了我的经历。”改编传记被原型吐槽这样的事情司空见惯,但矛盾不止这些。此片在德国也被一部分公民强烈抵制,德国的柏林电影节也明确拒绝了《无主之作》参加。原因?影片的讲述背景是二战前后,但导演多纳斯马既没有像传统德国历史影片那样鞭笞极权与乌托邦的恶,也没有像当年轰动业内的处女作《窃听风暴》一样,审视民主德国对社会结构毁灭性的破坏。但导演有他的理由:我只是换个角度呈现事实。确实,并非每一寸罪恶都会得到惩罚,真相被历史掩埋是不可避免的现实。影片主角之一,纳粹的卫生局医疗协调人西班德医生,并没有因残酷执行“优生”计划而遭到审判,他滔天的罪行最终淹没在人群中,不仅在东德新社会摇身一变成为医生的楷模,最终还成功的逃出东德并混入西方世界继续逍遥。能继续逍遥的理由,暂驻东德的克格勃将军已经给出:没有我们布尔什维克党的西方世界并不会对真相深究。欧洲感觉被打脸,你这不是讽刺欧洲稀里糊涂善于遗忘吗?更不用提,影片中画家库尔特虽然始终对“姨妈死于齐班德医生”的真相毫不知情,但在经历了姨妈被“净化”、父亲上吊、妻子被岳父绝育这些伤痛人生后,还能开开心心的过自己的小日子,这简直是德国青年的耻辱。其实,库尔特这样生于纳粹、又长于东德的年轻人,是德国最惨的一代,时代在他们身上的烙印应该最重,但这些在男主角库尔特身上几乎看不到,库尔特变成了历史的局外人,看起来那么麻木。也难怪柏林电影节翻脸,政治太不正确了,碰了二战德国题材,你还想不谈政治,没门儿。但这正是导演要的。去主观性,去作者性,没有审判,没有对浩劫的反思,也没有任何价值观的宣扬。无论这部电影本身还是电影中的画作,都是名副其实的“无主之作”。何谓“无主之作”?如同主人公库尔特对自己画作的解释:“我不发表看法,我只是呈现。”隐藏作者性,解构立场,自然的呈现某种世界本质,这是现代艺术的终极目的。正如影片结尾,成名的库尔特在向媒体解释作品中那些与时代伤痛息息相关的人物画像时,否认自己与那些人的关系,淡淡的说自己并不认识他们。很多等着审判“恶”并期待情感高潮的观众看到这里一定一头雾水——这片到底想说啥?身为前纳粹头目的岳父逃逸,主人公不明真相,这姑且都忍了,但男主画作中的至亲明明惨遭纳粹的暴行,怎么竟然说自己不认识呢。不要说德国人,所有习惯主流二战题材影片的人都难免想骂娘。你拍的明明是历史题材,没有立场,算是怎么回事。这是对历史与现实的逃避吗?也许是。影片中,年幼的库尔特就已经习惯让纳粹时代的恐怖景象在眼前虚焦用来逃避伤痛,如成年后的他所发明的“模糊绘画”一样,画作中,无论是他的妻子,还是纳粹军官,全都变得变成了没有明确含义的模糊形象,甚至是当年惨死的小姨妈,在他的画作中也依然没有被特殊对待,和纳粹军官的形象水乳交融的融合到了一起。无论是片中库尔特的作品还是电影本身,伤痛、审判、愤怒、牺牲、道德,全都是缺席的。这样真的好吗?也许,问题应该换成,导演为什么要这样?影片已经点明,战后的欧洲,艺术家们对意识形态的恐惧到达了顶点,特别是在德国,经历了民族社会主义和国家社会主义两大意识形态的席卷,艺术家们已苦闷不堪。逼迫你画阳刚的纳粹精英,和逼迫你画工农疾苦,才出狼窝,又入虎口,本质上并无区别,自由的艺术已无容身之所,库尔特决定逃离这一切,但艺术能在柏林墙外的民主世界获得真正的自由吗?导演用《无主之作》告诉我们,不能。片中结尾那个耐人寻味的桥段,西德的媒体记者们在画作前做介绍报导时,接连躲开了一幅裸体女人和一幅德国军官,选了一幅在意识形态上绝不会引起争议的画作《母与子》,站在画旁,摄影师才安心录影。导演说的很明白,无论是东德还是西德,无论什么时代,什么社会,我们都会被意识形态摆弄,甚至下意识的自我审查。哪怕是如今,哪怕自由如美国,艺术也无法逃脱意识形态的审查,画了乳房,怕被女权主义者抗议下架;涂块黑色,又担心被说种族歧视。有时,加于你的罪名会超出你的想象。所以片中杜塞尔多夫美术学院的教授在课堂上告诉学生:两个政党你选谁?都别选,选艺术。他很好的解释了现代艺术,不要有政治主张,哪怕是批判纳粹,哪怕是颂扬良知。这也正是导演多纳斯马的心声,纯粹的艺术不负责普世价值,只负责构建纯粹的形式,寻找真实。听起来故弄玄虚,特别是“寻找真实”这句话,让多少人对现代艺术敬而远之。而这部电影的精彩和价值就在于,用故事把现代艺术给说清楚了。故事中,库尔特在一次课堂发言时,无意识地说出了现代艺术的本质:如果我现在随意说6个数字,你会觉得愚蠢无意义,但如果这6个数字正好是乐透中奖的号码,那就变的有意义了,它具有了统一性和价值,甚至是美感。什么意思呢?影片在高潮处揭晓,库尔特碰巧看到报纸上东德抓获帝国工作小组首领的消息,这个官员正是库尔特的岳父“齐班德医生”的上司,小姨妈的死与此二人有直接关系。但一直不了解真相的库尔特,遵从内心直觉,无意识的将这些他熟悉的人物放到了黑白画作中。一次偶然,库尔特的岳父齐班德医生走进画室,在画中看到了自己和纳粹时期上司、库尔特姨妈、库尔特本人同时出现在一个画面中,罪犯和受害者被连接在了一起,无人知晓的真相浑然天成的立在那里,一向阴冷强硬的他大惊失色,仓皇而逃。画室中看似随机无意义的肖像画,让世间万物无形的联系变得可见了,被掩埋的真相随着一系列随机的画作浮出水面。尽管这个真相是艺术家无意识的创作,但其力量已足够震慑到“恶”,让它恐惧。虽然影片最后,库尔特仍然不明真相,从未复仇,齐班德医生也没有得到实质的审判,但在“绝对真实”的艺术面前,所有的罪恶都会颤抖,这未尝不是另一种更高级的审判。《无主之作》并不是没有态度,说白了,导演就是不想借由某个意识形态或政府势力来枪毙掉哪个坏人,而是想借上帝之手用艺术来审判罪恶,这样无意识的纯粹艺术,便是电影开篇库尔特姨妈口中的“绝对的真实”和“纯粹的美”,它能够照亮黑暗。用中国话简单讲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这是导演的“道”。到此,电影对现代艺术的巡礼结束了。导演压根就没想对国际普世价值观的建设添砖加瓦,也对挖掘人性幽暗、宣扬意识形态或探讨某种价值观这样的事儿毫无兴趣。此片的主题是艺术,导演讲述的是时代如何影响艺术,只不过他的讲述背景正好是敏感的德国近代史,给观众造成了一种错位的期待。我们容易期待在宏大历史背景中对人类的暴行作严肃的批判,但这些观影期待在这部电影中通通落空了。人们想看到成名作《窃听风暴》那样在恶与善之间舞蹈的旋律,哪怕那是对人性一厢情愿的美好想象(你很难相信一个史塔西的情报老手会被艺术家感染由恶转善)。其实从当年的《窃听风暴》开始,多纳斯马只是借东德史塔西的背景当壳子,表面是个善与恶的故事,而真正的主题还是艺术。导演当时就对套路情节剧并不感兴趣,从《窃听风暴》结尾反高潮的处理就初见端倪:剧作家故意不和救过自己的秘密警察相认,没有拥抱和催泪,而是把感激写成了书,等待秘密警察自己在书店拿到,警察拿到书后并没有感动的流泪,而是说了句:这是给我的。最后的定格镜头,秘密警察脸上的笑与《无主之作》结尾画家的笑,有异曲同工的深意。艺术都是通过他们和历史发生交集,前者是艺术影响历史,后者是历史影响艺术。但这次导演扔掉了曾经的荣耀,无所顾忌的拍他感兴趣的东西,而且文本层面完成的相对完整,很喜欢这种表达。最后的最后,还是不得不泼盆冷水,虽然《无主之作》把现代艺术的逻辑基本阐述清楚,但依然牵强。有几个现代艺术能够根据直觉误打误撞的找到世界的真相?或者是那“绝对的真实和美”?这更像是在说:现代艺术就是蒙,运气好,就能蒙出来真相与美好,运气不好,只能创作出垃圾。这样碰运气的艺术创作让我们很难认可。难怪影片原型艺术家里希特那么愤怒,他说自己的艺术是有严格的理论基础的。以此来看,《无主之作》讲清楚了现代艺术,却可能也贬低了现代艺术。但如果真正用电影把现代艺术拍明白,也许就没人看了,就像如今的现代艺术作品们,需要几千字才能阐释清楚作品的表达,那要作品何用呢?重形式不重内容的现代艺术在远离观众的同时,也失去了现实意义。现代艺术与理论探究的确有其学术价值,影响是慢慢渗透并深远的。但这么多年过去,真正留下来的文学、画作和电影,依然离不开故事与人物,这些才是真正影响我们精神与生活的艺术。这个角度上说,所谓“无主之作”更像是一场自娱自乐。THE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