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碧辉煌》这个片名,它在最终确定前,历经了《南澳港》、《海市蜃楼》等几个案名。南澳是平潭岛的一个地方,是主人公离开家乡,偷渡前往海外的出发点,也是连接大陆和海岛的港口。至于海市蜃楼,看完电影便知道其用意。电影的英文名叫FujianBlue,即讲述福建海边的故事,对应片子里头就是福清与平潭。但不知为何,我总是会联想到,这个名字也是在说蓝色大海的忧郁,也是福建的忧郁。知道《金碧辉煌》已经是2007年的事情了,当时,它刚在温哥华国际电影节拿下龙虎大奖,翁首鸣也被不少人看好。1982年出生的他,已经抢在了同龄人的起跑线前面。无奈过去整整七年了,他始终没能推出第二部长片。2007年是个有趣的关卡,对当时毕业的电影学院学生来说,独立电影似乎已经不是时代的宠儿了,恰相反,如今愈演愈烈的票房狂潮正有兴风作浪之势。对这些立志成为学院派导演的年轻人来说,如何适合这个时代变成了至关重要的事情。而《金碧辉煌》,走的还是之前第六代的老路。有些不幸的是,它几乎成为那批电影学院学生的绝唱。自那以后,电影学院的老师和学生比任何人都渴望加入票房军团。有朋友说,从未见过任何一部内地独立电影有那么像杨德昌和侯孝贤,他说的不是别人,就是翁首鸣的这部《金碧辉煌》。准确来说,它像杨德昌《麻将》加侯孝贤《风柜来的人》的混合物。勒索敲诈仙人跳,黑暗绝望没未来,这就是杨德昌在世纪末对台北的恐惧和无奈,对年轻一代痛心疾首又寄以微弱的善意和希望。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固守着他们的小世界和小岛屿,永远不会想知道外面是怎么样的,所以,它又像半部《风柜来的人》。像那样刚从学院里出来的学生一样,每个人都恨不得把所学技巧,挨个轮番,用上一遍。翁首鸣巧妙地把玩了两段式结构,影片从游弋的群像,迅速聚焦于个体。与此同时,《金碧辉煌》也从大陆的福清挪到了平潭岛上。尾声部分,在主人公离开中国以后,电影还玩了一把DV纪录,就像《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结尾的唱片一样。哪怕是没寄出去的垃圾,它却忠实记录了那伙年轻人的天真心意。讽刺的是,在前半部分,DV是这帮人的犯罪工具。他们得意洋洋地用影像和照片来获取金钱,没日没夜地唱K把妹斗殴。他们从没想过未来,结婚成家好像还太遥远,偷渡出国得等机会。未来是什么东西,他们大概从来没有想过。早于《金碧辉煌》,曾在《海峡都市报》看过一些奇怪的征友启事。后来就看到有人说,里头就有福清那边的寂寞少妇们,因为老公偷渡出国,她们留守大陆,无法排遣人生和情感的寂寞。这是多么奇怪的现象,一对夫妻,有一半向往天堂,却让另一半掉进了情感的坟墓,而福建的这片土地,也成了一块失衡的现代地狱。除了引人关注的偷渡题材,《金碧辉煌》确实拍出了“全世界都怕福建”的荒诞感。从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公然挂出“答谢乡亲”的标语,用以庆贺偷渡有成归来。但仔细想想,几百年来,闽南人和广东人下南洋,他们靠的不也是这种破釜沉舟的勇气么?砸锅卖铁都要凑到钱,混不好就不回来了。只不过,那个时候没有护照没有海关,更没有偷渡的概念,那是一个奥利地人描述的一战前的美好世界。至于表现手法上,《金碧辉煌》用的还是第六代那套东西,对适应了现在商业片节奏的观众来说,观赏下来或有一些难度。譬如,两个人对话的时候,导演基本不用正反打,而是让摄影机远远看着。再有,那些近乎偏执的固定机位,多少有些年轻人的模仿致敬之意。至于八九十年代流行歌曲大串烧,从头到尾放不停。不时出现的电视节目和新闻广播,刷满各种墙体的大字标语……看过贾樟柯等人作品的观众,对这一切只会感到熟悉且亲切。很多人不理解,这些福建人为何死了都要偷渡。即便不被遣返,很多人也是从事见不得光的苦力,毫无地位可言。可外国的月亮就是又大又圆——大概几代人都相信了这样的话语。也许,我们得从更深远的层面来解释福建的国际坏名声,还有深深的忧郁。自1949年以后,海峡两岸的敌对导致了福建的经济处于崩溃边缘,没有重工业缺乏铁路,要什么没什么。靠山靠海,山海不通。某种意义上,为了与台湾的敌对,福建硬生生被塑造了另外一座经济孤岛。可能在这样的局面下,造成了闽东几个县市的人,疯狂偷渡。相比较而言,闽南人像温州人那样,借得南风走上了成功之道,所以基本没有那么猖獗的偷渡。而百年前下南洋的成功经验,也早已让南安等县市的侨胞率达到了惊人数字。或许,随着官方宣传的大国崛起,偷渡的现象会越来越少,只是,移民也成为了报纸媒体所关注的焦点。人们为什么要去国,难道他们真的不会怀乡?这是时代的错,亦是体制的错。类似的问题,其实不只是福建的忧郁,而是中国的忧郁。这个遭受海洋文明所恫吓和打击的国家,如何在时代转型中真正走向开明与进步,抵达理想的繁荣与和谐,相信有志之士也一直在关注着。没有人相信,那些高不可攀的大楼和纸醉金迷的生活就是真正的金碧辉煌,那不过是疯狂与寂寞的产物,就像堆积在网络上的巨大泡沫。【刊于《南岛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