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断鸿声里,立尽斜阳 1992年,南斯拉夫社会主义联邦共和国解体,分离成六个独立的共和国,有着两百多万人口的马其顿共和国便是其中之一。南斯拉夫内部长久以来的民族矛盾成为了直接导致解体的主要原因之一。克罗地亚人(克族)、塞尔维亚人(塞族)和穆斯林之间的民族矛盾积怨已久。对当地民众来说,当国家濒临四分五裂时,民族之间的团结比国民之间的关系更重要。 早在1990年原南联邦的大选过后,内战的危机已经威胁到了各地方的安定。居住在塞尔维亚科索沃自治省的阿尔巴尼亚族,为了自保,为每户每人都配备了走私的武器。随后,塞族人也不甘示弱的武装了起来。此后,南联邦主席团有关解散“非法准军事武装部队”的命令也被多次拒绝,经联合国调解的多次停火协议也遭到了破坏。到了1993年,南斯拉夫的内战已经造成200亿美元的损失,其中导致伤亡上万,300万难民流离失所。 原属于塞尔维亚的马其顿,于1946年被铁托分离出来。1992年独立后又因为国名遭受了希腊的谴责,并被希腊经济封锁。在随后的几年,马其顿因为科索沃战争和内战一直不得安宁。虽然局势动乱不安,马其顿人民依旧寻求生存,追求生命中至善至美的东西。就像马其顿的气候:夏季最高气温可达40摄氏度,冬季最低气温又会低至零下30摄氏度。冰冷的死亡和炽热的情感注定在这里的土地上繁衍生息。 马其顿共和国成立后的第一部电影“暴雨将至”就是描述发生在这个暴力、冲突不断的环境中的故事。 在这个长年被战乱困扰的国家,暴力带来的阴影早已成为了人民生活的一部分。在电影中随处可见的是7、8岁的孩子拿着比自己还高的枪械,这就是他们的护身符和玩具。他们童年也净是些被武力渲染过的游戏。正如第一个故事(言语)中那些围成一圈斗乌龟的孩子们,好勇斗狠,手段残忍,就那么把乌龟放进一个火圈,再把一把子弹扔进火堆中。“噼哩啪啦”的枪声让远处不知情的成年人们为之一颤,而面对着奄奄一息的乌龟,他们却拍手雀跃。死亡成为了他们的娱乐,他们需要去挖掘的只是通向死亡的无数种途径。 身处同一个世界的居民,就像居住在同一个街道邻居,人们不可能只关心自己的家园,对他人的遭遇置若罔闻。事情总是因循着“蝴蝶效应”的规律悄然降临,以难以预料的方式侵入每个人的生活。第二个故事(面孔)中,伦敦的广播中播报着,关于五名非法罗马尼亚移民试图通过货船偷渡到美国的消息。这种事情可能每天都在发生,立刻被庞大杂乱的讯息所遮盖,很少有人会去静下来想一想这些移民的国家状况,是什么让他们甘冒生命危险抛弃国土。安(Anne)手中的黑白照片拍摄的都是饱受战乱伤害的生命:骨瘦如柴的难民,痛苦不堪的孩子,满身鲜血的儿童,崇拜纳粹精神的青年,趴在墓碑上哭泣的老人。这些照片上的惨状不只是让人们看了心生怜悯和同情,他们也影响、改变着所有人的生活。 信仰是连接不同国家人的桥梁之一。东正教和天主教都隶属于基督宗教中,东正教是马其顿人民的主要信仰,伦敦则有很多天主教教堂。安娜在伦敦的天主教堂里听到孩子们的唱诗不禁驻足,马其顿的柯瑞也在教堂中的祈祷仪式中带着崇敬的眼神望着耶稣的画像。拥有着相同信仰的人是否命运也紧紧相连呢?可伦敦的孩子和马其顿儿童的生活差距又如此之大。导演和观众都不禁要问,沐浴在同一信仰光芒下的人民为何境遇如此不同?伦敦餐厅的乌龟可以衣食无忧的在水族箱中畅游嬉戏,马其顿的乌龟却像人民一样被死亡笼罩。两个操着外籍语言的人之间的争吵和随后的枪击事件,都让人们无法再将别国的内战当成餐桌上的无伤大雅的笑话。暴力,世界上任何地方的暴力都应该被制止。 伦敦的雨季正好也是马其顿的雨季。阔别国土多年的亚历山大迫不及待的回到家乡,迎接他的是黑洞洞的枪口和人们充满恐惧和怀疑的眼神。当年的房屋依然伫立在原地,只是有些残破了,可人们支离破碎的生活却不是修补房屋的瓦片就可以拼凑完整的。那个孩子端着沉重的机枪向他玩笑般瞄准的镜头,让人看了心有余悸。世界就在这弱小手臂上的枪口中变得令人生畏。 “当鸟群飞越过阴霾天际时,人们鸦雀无音。我的血因等待而沉痛。”这是电影开头引用的诗句,描写了暴雨将至前令人窒息的静谧。除去暴雨前阴霾的天气,诗句中还有种难以言表的沉重和孤雁哀鸣般的悲伤,仿佛将要到来的不只是暴雨,而是如暴雨般肆虐,倾覆家园的死亡。这是一直萦绕在电影中的情愫,也是在导演心头挥之不去的阴云。 二、暴雨将至 1、言语(Words) 柯瑞是东正教堂的一个神父,为了早日修成正果,许下了默誓,以不说话来磨炼自己的意志。萨米娜是为了躲避仇家(米特等人)追杀的阿尔巴尼亚女孩,突然闯入了柯瑞静修的生活。萨米娜只会说阿尔巴尼亚语,而柯瑞只听得懂马其顿语。他们无法通过语言沟通,却能看懂对方善意的举动和惊恐的眼神。 在马其顿,有70%的人信奉东正教,29%的人皈依伊斯兰教。电影中展现的是马其顿一些思想极端的穆斯林(即伊斯兰教的信徒),他们对于女性的贞操分外看重,为了保住萨米娜的童贞,其父甚至将女儿的头发剃短假扮男孩。而无论她为了保护自己杀人还是被人奸污,她都将被视为家族的污点被亲人处决。这也是她为何要躲藏在修道院不敢回家的原因。 当米特率领着众人搜查教堂时,连神父也拿他无可奈何。导演展现给我们的,是仇恨已经超越了信仰和宗教,凌驾于一切之上。米特虽然也在胸前划十字,信奉天主,但是贯穿他一切行动的只有一句话“以眼还眼”。他们无所顾忌的在教堂四处搜寻、践踏,开枪扫射,甚至连条小猫都不放过。谁都说不清楚所谓的民族仇恨开始于何年何月,到底为何要双方开战,人们都是简单机械地重复着一个教条,那便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一个人死了,就会有相应的死亡作为复仇的祭品。如果没有人停止,那么复仇就成了控制所有人灵魂的地狱。仇恨与随之而来的复仇行动就是他们生活的全部。可以从电影中看出,他们甚至享受拥有武器所带来的权利,即掌控生死的权利。夜间站在教堂外面守卫的人,大笑着冲天开枪,把生命的尊严和信仰都踩在了脚下。原本民族之间的仇恨早就被仇恨本身的巨大力量所覆盖,仇恨便是行动本身,不需要任何其他理由,不需要言语的支持和辩解。言语在仇恨面前失去了力量,毫无反抗的余力。 这也使得柯瑞的沉默更像是一种坚持不懈的对抗。面对美景,我们可以默默欣赏,不去赞美。面对仇恨,我们可以默默承受,却无法不去反抗。 故事中,支持柯瑞神父反抗的力量是爱情。他抛弃了名字、信仰、誓言和宗教,只是为了守护这个女孩。总有些人和情感超越其他虚无的事物真实存在。在那个言语已经失去力量的世界,语言的障碍永远不会阻碍他们的沟通。仇恨可以让亲兄弟相互厮杀,爱情却让言语不通的人相互了解。柯瑞在教堂中的眼神是充满崇敬和未知的,面对萨米娜时,他的眼神是炽烈和笃定的。爱情足以让他修成正果,成为他的信仰。 “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爱之深切,让言语也失去了颜色。 2、面孔(Faces) 居住在伦敦的安(Anne)看似与马其顿发生的一切毫无关系,我们却在镜头下看到她的生活逐渐被遥远国度发生的暴力影像、改变。她是柯瑞远在伦敦的叔叔亚历山大•科特的恋人,是一个摄影师,为了亚历山大的即将离去而伤心不已。亚历山大因为背负了杀人的悔恨而意欲重返故乡,多年的奔走让他看到了在一些国家和平的稀缺,也让他的乡愁更加浓重。他不惧怕其他国家的战乱,就更不会惧怕故乡的时局。 安和未离婚的丈夫尼克在讨论两人之间的感情问题。餐厅内所有人都多少注意到了外籍酒保和同乡的争执,但是没有什么人采取行动,人们只是采取隔岸观火的态度。当他们之间的争斗逐渐升级,人们也开始意识到了威胁。有人因此选择走开,有人继续留下。当闹事的人再度折返,举着手枪肆意扫射,宣泄着不满,暴力已经彻底侵入到伦敦的脊梁。酒保死了,更多其他人受到了殃及。尼克的脸颊被子弹打开了花。 面孔是辨识一个人的重要标志之一。安曾经两次对着对面人的脸,却难以辨认。一次是在出租车上,面对执意返乡的亚历山大,一次是面对餐厅里脸被打烂的尼克。暴力的存在,让人们一次又一次对世界的面容难以辨认,只得任凭原本那个美好、平和的面容眼睁睁地渐渐模糊。 3、照片(Picture) 终于,亚历山大•科特结束了二十四年的游荡回到了故乡马其顿。此间,他去过罗马尼亚、萨尔瓦多、安哥拉和波西尼亚,不同的国家,相同的连年征战,让他深知“和平是例外,不是规则”。如果注定要死于枪弹,那么他宁愿死在家乡的枪口下。 在马其顿,普利策奖不会让人刮目相看,人们为了生存还在不辞劳苦的奔波,无暇顾及太多浮云般的荣誉。游子多年后回家,虽然身上有无数国家的烙印甚至枪痕,但有一种“乡音无改鬓毛衰”的归属感。故人还在,却早就不是多年前的光景了。民族间的冲突让之前熟识的友人形同陌路。就连亲人之间也可以上一面还推杯换盏的叙旧,下一秒已经举枪相向了。 看着亚历山大和米特一家其乐融融,还一起照相留念,难以想象他们会和第一个故事中的暴力嗜血分子是同一拨人。在马其顿和其他情况相似的国家,制造暴行的并非什么受过特殊训练的军人,都是一些平民。举起枪,他们就是杀人不眨眼的凶手,放下枪他们就是慈爱的父亲,顾家的丈夫,孝顺的儿子和讲义气的兄弟。最可怕的就在于,仇恨的暴行已经深入他们的生活,成为生命中一个重要的部分。这不是签订一个停战协议就可以轻易解决的问题,而是亟待扭转、脱离的一种生活态度。 亚历山大的回归就代表着寻求民族间矛盾和解的橄榄枝。在国外飘荡的这些年,让他清楚地意识到这种隔离和仇恨是多么的愚蠢。不但伤及了无辜的民众,还远隔了友情和爱情。亚历山大想见穆斯林的女儿,只能让自己成为来自伦敦的外乡人,而非马其顿人,否则便会陷入矛盾的漩涡。萨米娜的爷爷虽有所顾忌,还是让亚历山大进了家门。面对多年未见的好友,民族间的问题就显得碍眼、惹人嫌。这也从一方面看到,并非所有人都乐于卷入矛盾冲突中,他们也想要有正常的亲友关系,希望能握着陌生人的手,亲切地打招呼,而不是每次都拔枪备战。可能老人更容易有这些想法,因为他们经历过和平、平等、友好的时期,显然那样的日子更让人怀念,没完没了的杀戮总是让人厌恶。他的孙子阿里,对于亚历山大咬牙切齿的态度,就代表了大多数出生于战乱时期年轻人的思想。他们不懂得和平为何物,举枪射击是他们问好的方式,在他们脑中,是非对错更加模糊。不仅民族之间有矛盾,村庄与村庄之间也是,就像医生感叹的那样“战争是病毒”,毫无理由的让人们的面孔变得狰狞。杀人不再是一种道德上的败坏,而是寻求生活刺激。 波真的死给家人带来极大的伤痛。人们已经习惯将这种悲痛转化为一种用人命偿还的债务,用杀人就可以赎回。联合国的干涉毫无用处,仗一次都没少打,他们只是派人来收尸。这虽然是医生的气话,却也反映了当地的情况。 爱情降临在柯瑞和亚历山大身边的方式很像。他们都心里想着心爱的女人(萨米娜和汉娜•哈里里),梦见她们在暴雨降临之夜出现在窗前,午夜惊醒才发现她们真的就在眼前。只是窗外还未下雨。萨米娜让柯瑞懂得反抗民族之间的鸿沟,汉娜恳求亚历山大为营救她的女儿萨米娜做些什么事情。拍照片不能挽救当前的局势,亚历山大必须付出更多的努力和牺牲。他在众目睽睽下救走了萨米娜,那些方才还与他称兄道弟的人向他举起了猎枪。这种所谓的正义处决随处可见,而正义早就离开了这个国家。 人们为了莫名其妙的尊严和正义射杀自己的亲人和朋友,然后再为他们的死悲伤。难道这就是他们寻求的最后胜利?亚历山大用生命捍卫了他所认为的正义,再次把和平之光带回马其顿,虽然这火种极其微弱,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暴雨落下。和平的火种就在这大雨中踏上了征途。 三、明日落红应满地 “暴雨将至”最让人津津乐道的是故事的环形结构。从第一个故事开始依照时间顺序到第三个故事,在影片的结尾却又再次回到了第一个故事的开头。 而电影的故事并非到结尾处重新开始了那么简单,在每个故事中,我们都能看到事情发展的过去、现在和将来。如同神父一开始就喃喃自语的那句话一样:“时间不逝,圆圈不止。”每一个在圆圈上的事件都紧密相连,很难解释从哪里开始,又到哪里结束。 在第一个故事中,波真家人同他的遗体告别时,安(Anne)出现在人群的旁边。这时的故事还未对她的出现作任何交待,只能看出来她不是本地人,正试图看清眼前这个不可思议的世界。第二个故事中,影片才道出安是英国人,居住在伦敦,职业是摄影师。但这并非表明故事是倒叙结构,因为安的桌子上摆放了萨米娜临死时的照片,还有呆坐在一旁的柯瑞。就是说这个故事在时间上该是承接着上一个故事。在出租车上,尽管亚历山大一再恳求,安还是没有跟着他去马其顿,因为那里的局势太过动荡。由于牵挂亚历山大,安在第三个故事中还给远在马其顿的亚历山大打了一个越洋电话,只可惜由于语言不通,没能找到他。这就能解释她担心亚历山大,所以只身一人来到了马其顿,出现在第一个故事中了。第一个故事就这样蕴含了过去与将来——安的存在是第二个故事的过去也是将来。 第二个故事的开头,是安在浴室中痛哭的镜头,乍一看让人有些困惑为何她如此伤心。通过整篇故事的发展便恍然大悟,她是因为在第一个故事中去了马其顿知道了亚历山大的死讯。而同时,我们又看到了在出租车上和亚历山大依依惜别的安。“面孔”这节故事就这样也包含了过去(亚历山大的告别)和将来(得知亚历山大的死讯)。 最后一个故事本应该发生在第一个故事前的,因为在故事里萨米娜还没死,波真也还健在。而在第一个故事中这两人都死了。但是故事又确实是顺延着伦敦发生的事情发展下来的。于是第三个故事中也包含了过去(从伦敦归乡)和未来(将要死去的萨米娜和波真)。 就这样,电影中的事件形成了来来回回的圆圈。在伦敦,亚历山大在等出租车的时候,墙壁上出现了“时间不逝,圆圈不圆”的字样。随着故事的一步步推进,故事的循环不再是一个周而复始重复的圆圈,每一点发展都能看到希望的产生。人们态度的转变。纵使暴力的阴霾笼罩了全片,我们仍能看到导演和当地的居民对和平的期盼和努力,他们甚至不惜为此献出生命。 萨米娜明知道会被杀死,还是义无反顾地追随柯瑞的脚步而去。爱情让她不再惧怕死亡。她从开始的四处躲藏到最后的欣然赴死。临死前的她,竟然是微笑的,心满意足的。把手指轻轻放在嘴边,示意柯瑞可以不用说话。虽然她仍旧听不懂男孩的告白,但是此刻的宁静就是他们爱情的最佳见证;安也由第二个故事中对马其顿的隔岸观火,逐渐转变了态度,决定亲身体验这些国家的苦难,于是我们能在第一个故事中看见她的身影。不再是举着照片皱眉头的女摄影师,而是真正踏足在这片带着血泪的土地上;第三个故事中的亚历山大,虽然回到了故乡,一开始仍然是被当作外乡人看待,而最后他为了打破宗教、民族间的冲突,解救了萨米娜,献出了生命。他也有一开始的观望到最后投身到反抗暴力的行动中。 虽然每个故事都以死亡作为结尾,但并不能表示导演对于马其顿的未来是绝望的态度。神父在影片的结尾,也就是和开头一样的场景中,说了不太一样的话:“时间不等人,因为圆圈不是圆的”。导演试图通过这句话告诉观众,虽然相似的故事还会在这片土地上一遍遍重演,但是由于这些人作出的努力,明天将会是不同的一天。 死亡并非一味的代表着悲剧,如果一个人为了理想去战斗,最后因死亡才停止了脚步,那么他的死亡便是人生华丽的落幕。“死亡对他微笑了,拉住了他的手”。而倘若一个人失去了理想,苟且偷生,碌碌无为,那么这才是属于他的悲剧。遗忘是他唯一的注脚。 第三个故事中两只小山羊出世了,在这个遍处是死亡的地方,还不断的有生命降临,为生活奔忙。这便是希望,生生不息。暴雨过后,不应是尸鸿遍野,而是该有许多被风雨打落的花瓣,铺满了小径。转载请注明作者:九尾黑猫http://www.mtime.com/my/LadyInSatin/blog/8860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