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就是干扰”——这不是一句抱怨。多年以后,我终于不再是愤青,于是当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没有丝毫的愠怒、无奈疑惑传说中的“绝望”。生活是一种看似无序的状态,作为一个现实的参与者,理应承受它带给你“追求秩序”的一系列阻挠,也正是在与这些阻挠的抗争中,你获得了秩序,获得了美。正如行走在海滩,看到一个贝壳上的花纹,我们说它如此曼妙,是因为它竟然在幽深混乱的大海中生成如此规整的图案,我们喜爱它惊叹它的美,其实我们喜爱的、惊叹的,是一种力量,一种在纷乱中提取秩序的力量。电影就是对生活中秩序性的抽取,它给生活一次誊写的机会,告诉我们那些想不通的、受不了的、荒谬的事实背后的因果。有的电影抽离得很赤裸,把对生活的拉抻做极致,淋漓酣畅地让生活在电影中面目全非;有的电影却小心翼翼地按图索骥,最大程度地还原着生活的本质,却掩藏不了脉脉关怀之下,曲笔示人的真相。现实,它不是《猫》中那些可以扭转剧情的慷慨陈词的独唱,而是每当你说话的时候,其他的人也都在说;现实是,回应你邀请的不是冷漠拒绝或欣然接受,而是在嘈杂中的淹没;现实是一个没有听见你热情问候的男人,一个在圣诞节让你空守烛光晚餐的女人,一个爱你却不被你察觉的母亲;现实是一张最最漂亮的却永远被其他人肩膀遮蔽在后面的半张脸,最最美妙却会被火车的声音干扰的一段音乐,最最精彩却赶上暴风雨的露天芭蕾……在你看第一遍的时候,阿尔特曼的电影,像生活一样暧昧而微妙,让你隐约觉得他和她,他和他,她和她好像是这么那么一回事儿,但不确定;而在你看第二遍时,阿尔特曼的电影同样像生活一样坚实而明确,因为你发现他其实早就已经用极端精细巧妙的细节设计站出来告诉你,故事的因果原本确实如此,让你觉得对一切印象的暧昧不清,都只能怪我们看第一遍时的粗心,就像生活中,对于那些图穷匕首见的事实,我们所能做的只有追悔当初疏忽罢了。在我21岁那一年,终于学会了不再追问“现实”这玩意儿的来历,因为终于知道它正因终极的存在而让我们无法拒绝。你唾弃它它也不动摇,你赞美它它也不理会,这就是为什么阿尔特曼要把《芭蕾团》中这些训练的场面拍得如此优美而又绝对写实、不加渲染——不以自己为美才有可能成为大美。正如至今我仍然认为最美丽的女人应该像《百年孤独》中的“俏姑娘雷梅苔丝”,那个整天衣冠不整不拘小节的美丽少女,无数男人在看到她一眼之后都一命呜呼了,她自己这边还浑然不觉呢。然而故事的结局是,她被一块飞毯带走了,我想那是因为马尔克斯相信这样的美,人间不配拥有,人间的美女往往是千呼万唤始出来,自以为一笑倾城,却让人无甚惊艳。在所有彩色的故事当中,现实永远是灰色的那一个,没有惊天动地的宣誓和奇迹,黑白分明的爱与死,只有无可无不可的徘徊和隐忍,欲说还休,欲言又止。《裸岛》中,两口子死了儿子,丈夫面对妻子悲痛的歇斯底里一言不发,认她拔掉一家人赖以生存的庄稼,等她哭够了继续耕作;《因父之名》中,在已经一同服刑了15年的监狱牢房里,儿子给父亲擦药,他说,记得小时候我常常抓住你,那里有烟草的味道,它让我觉得安全。这时候,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的父亲看着他说:来抓住我的手吧!儿子还是会大笑着说:“少来吧!我求你了!”《钢琴师》里面,每一个段落都在煽情之前戛然而止,让人生出许多深切的悲怆,正如生活那些热泪盈眶之时转过头的瞬间……阿尔特曼的电影就像生活——这与“模仿真实”无关,与“道格玛”不“道格玛”无关。“尊重现实”远不等于晃来晃去、粗糙剪辑。阿尔特曼虽然在《芭蕾团》中刻意追求纪实风格,很多镜头中都有人在前景走来走去遮挡视觉主体,但即使是在这种时候,他都还是会让摄影机保持着优雅的横移(为两秒钟的横移镜头铺设轨道、调试机位和角度,花掉两个小时也不算久)它们亲近生活不是在画面的形式上,而是在故事内核上与生活保持着深层的默契和运作规律的契合。我想这才更接近电影的本质,即从生活抽取秩序——既尊重生活,又富于秩序。创造生活的是上帝,创造契合生活的电影的,叫做大师。大师就是大格局、大宇宙,大象无形,大音息声,说的是万物通晓于心却不动声色,动动指头就可点到,点到即止。让一切看似生活一样风平浪静而又玄机暗藏。对现实的最高尊重,即尊重一切喜悦中蕴含那淡淡的忧伤,绝境中石缝里的那棵绿色小草,尊重一切“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效应与感悟,尊重一切符合这洪大宇宙古老而绝对的规律和法则。常常被人说得神乎其神的所谓“意境”,实际上讲的就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