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我正在家附近的麦当劳吃晚饭,一手拿辣腿堡一手看手机。突然,收到导演发来的入围名单,看完,我把残食往垃圾桶一推,撒丫子就跑,就想赶几步脚程回到家在各种社交网站上赶紧分享。走一半太着急,觉得骑个自行车到家能省十分钟,就扫了一辆摩拜;但最后还是没忍住,趁等红灯的时候就用腿支着自行车把朋友圈微博都发了……所以,本来想好好措辞一下,显得心平气和、云淡风轻,最后全没能做到,在90多秒的红灯里心跳加速发出的,是非常单纯的广而告之——《女他》入围今年金爵奖动画片单元了!唯一入围的国产动画!牛逼!啊……对不起,唐突了。所以,我是本片女主角的配音,职业身份是影视编剧。为这部定格动画长片录音,是我今生第一次走进专业录音室。为谋生,此前写过一些影评约稿,但回看豆瓣主页,我上一篇发在这里的影评,居然也是给导演崴崴的前作所写的。那就是他2013年的短片《夜森林》。当时他还在北大读书。以作品参与人之一以及导演旧友的身份撰写影评,必然无法客观,读者想必也无法相信。因此我放弃了写的念头。我在这里要讲的,是一些关于这部片子的细节,或许并不重要,但我十分珍视。契机是2013年。彼时正值夏天,毕业季后不久,我和导演周圣崴(熟悉的人叫他“崴崴”,崴字读作wai3,崴脚的崴)都尚未离开校园。某一次在学校里咖啡馆“泊星地”外头,那个从地下通往地上的楼梯转角旁边,我遇到了他。因为我在学校里出于个人爱好做过一些配音相关的组织工作,也配合过几位校园创作者完成作品配音和混录,他因此而了解到我的这个附加技能。泊星地外,他搔搔头,说,小巧,我在做一个女性主义的定格动画作品短片,十分钟左右,讲了一个有些悲壮的故事,你愿意来给我的女主角配音吗?在这样的情况下,本以为是错肩而过打个招呼,却变成了一次工作邀约。而践行这个邀约的时间,当时我完全没想到,会是在五年之后。毕竟在大四的夏天——那时候的大家连明天都不敢想,遑论五年后?我们还没准备好,但不得不正式走进社会,反复称量性价比,探一步,跳一步,扑个空,想要更多,急切期待“美好的事情将会发生”。可是崴崴好像和我们不太一样。五年后——他一个人在学校附近的一个不到20平米的一居室与外界彻底隔绝了五年之后——他又来找我。这是后话。毕业之后,因为种种原因我主动消失了一段时间——这个习惯我现在还在保持,一旦情绪思路陷入阶段性混乱,就与外界切断联系,制造一个双向消失。毕业第一年,在学校感受到舞台剧世界诸多光芒的我,受到感召投身戏剧行业一年,因为各种原因以极其惨烈的姿态撤离,精神状况和生存问题引发家人担忧。那时候有影视行业的前辈邀我一起创作电影剧本,我心想做格局相对小得多的小剧场戏剧我都做成这个样子,出了这么多问题,我怎么可能去做那种群星闪耀的金钱游戏呢?我拒绝了。对方很急地问,可是你不是喜欢讲故事吗?我说,钱,才华,三寸不烂之舌,我什么都没有,靠什么讲故事?我去上了一年班,给互联网电视编辑屏保,每天从版权库找100张美图,寻找主题写一个15字的标题,再写100字的图注。这一年我最快乐的一周,是主管和商务谈下了几个戏剧制作人手里的资源,我为那边提供的剧照写了几张图,很认真写标题和图注,发布之后还和电视合了影。之后我辞去工作,在家休息。那个前辈又来问我:真的不再试试写故事吗?你放得下吗?家人在得知我怀孕后劝我放弃工作在家休养。利用怀孕的时间,通过这个前辈,我接触了几个电影项目的梗概、大纲和人物小传的写作,也在孕30+周挺着大肚子用3000块的修改费几乎重写了一个现在也没上映的黑色喜剧。等我尝试做完这些之后,我发现做喜欢的事情好像没有我想象中那么难。尽管所有这些体验之中有作为编剧新人的苦楚,但我依然是喜悦的。于是我的情绪从麻木中解脱出来了。等我再次打开所有社交网络,我发现,那年在泊星地咖啡馆外拦住我的崴崴还在做这个短片。而那已经是两年以后了。恢复社会连接后,我在朋友圈里我惊奇地看到,就在我反复颠簸的两年里,崴崴却一刻不停地在完成他曾经许诺的定格动画。曾经的十分钟短片计划改变了,成为了90分钟的动画长片,就像童年的《阿凡提的故事》、《大盗贼》、《小鸡快跑》……它不再仅仅是一个理念的操练,而是一个真正完整的故事。用皮鞋、高跟鞋、酒瓶、娃娃木偶、烟头、袜子、废香水瓶……一帧一帧拍下来,让这些没有生命的物件动起来,成为活着的人物,讲一个属于他们生命的故事。我第一次点开了朋友圈里那些刚刚摄制完成的片段——仅仅是那些受于十秒限制的小视频,那些截取下来的动作预览——我感受到极大的冲击力。我那时候才明白,从色彩、构图、材质、造型到形象构成的隐喻符号……原来崴崴要做的是这样的一个东西。原来他在泊星地外跟我说的“动画”,那有些拘谨的笑容和兴奋的眼光之下,是这样一个野心勃勃的东西。当时我感受到的是遗憾,毕竟这两年我和原来的朋友们几乎中断了所有联络。“想来崴崴应该也不记得曾经想让我给它的这个作品配音了吧……”如果我没有放弃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就好了。但又想,不配也很好,毕竟这个作品已经不仅仅是个学生作业了,作为一个动画长片,它应该有更适合它,更专业的配音演员来为它配音。然后,我的宝宝降生,参与的十几个影视项目终于有了成功上线的案例(感谢互联网平台和网剧的产品形式),以剧本为生的活法终于运转起来……这就又是两年多。就在我从互联网公司辞职之后第三年,我又一次收到了崴崴的微信。“我还一直记得那个时候咱俩的约定……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娃都有了,斗转星移,你还有没有兴趣参与配音?”收到信息后半年,我来到崴崴的出租屋兼工作室。它曾在这里搭建遮光的小型摄影棚完成《女他》全部戏份的录制,在摄制方面依靠一些朋友,然而主要还是凭借一己之力。当时我正要出发去开封跟组学习,提了一个行李箱,他帮我把行李箱提上楼,进门就指引我坐到电脑前看刚刚粗剪完成的片子。当时,整个作品还是一片静寂,他一一为我讲解,哪里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女主角这时候用什么样的声音传达着自己的情绪。一个半小时后,我长舒了一口气。这时候他才终于好像反应过来一样,问我:小巧我是不是好几年没看见你了?是啊崴崴,都五年了……那时候我才知道,十年前曾经作为我心心念念梦想的“北大艺术学院”本科部已经取消。但大家看不到,在这个学校的这个学院,有人如跳梁小丑唯恐天下不乱,更有人默默完成自己多年的期许。一帧一帧。去年年底起我一直在某项工作上,一个截稿日连着一个,要么就是在开剧本策划会。今年过年之前,崴崴正式来跟我约定前往录音棚所在地完成配音工作的时间,我看着日历一筹莫展。毕竟过年回家我要耗费掉几天,为了要顾及到自己与爱人双方父母的家庭,停工时间已经向片方申请了很久。于是我告诉崴崴,可能录音时间不能超过一周。崴崴多方协调,最终,我在大年初七把过年回家该做的事情都做完后,坐上了去青岛的高铁。在承担《女他》音效制作工作的青岛“声音艺术馆”,经过两天的录制,我完成了女主“红色高跟鞋”的配音工作。就这样,我将近二十年的配音梦,终于在崴崴的电影里第一次以实际的形态完成了。从最开始的羞涩尴尬,到后半程每条都主动要求再来一次,后面可能放得太开了,音效总监韩睿达说,小巧啊,小巧跟这角色彻底融为一体了啊……但其实,片子里最奔放的恰恰是导演自己。他承担了其中几个重要角色和其他大量群杂的配音工作,听了他此前完成的录音之后,当时在录音棚里的我觉得再释放自己也没关系……所有他参与的角色,都能在片尾字幕的对应中看到,正在阅读这条八卦的你,可以在放映时等待字幕,尽情期待一下。两个月后,我又去导演家里看成片。崴崴把阳台的窗户关起来,关掉灯,给我戴上耳机,最后把卧室与阳台之间隔音隔光的窗帘拉上,留下我一个人在这个简陋但一应俱全的“看片室”,对着电脑屏幕观看最终的成片。我本来最担心的是自己不够厚实的声线与未经训练的声音表演技巧给片子的品质拉后腿,但一直到字幕浮出后才发现,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在被故事和人物命运牵着走,已经不记得要担心自己表现不佳的事情了。影片本身征服了我,让我忘了那个红色的高跟鞋就是我。我最喜欢的场景是母女的最后一幕。轻薄塑料袋铺就的海洋,塑料质感与海洋窸窣翻卷的叠加,毛茸茸的月亮之下,女鞋喂食小鞋。月亮,女性的象征,永生的辉夜姬,温柔,光明,变化,包容……这对母女。崴崴一如我最初与他认识时一样,那时在导演课课后的小组讨论中,他聆听,发言,有些毒舌,普通话里有浓浓的湖南调调,充满激情。而他从这个动画的理念出现开始,整整六年,他与这份激情平静地共处,埋首完成作品。在我们被现实打败,怀疑才能,贬低梦想,为时光的飞逝感到焦灼的六年中,他唯一在做的事就是埋首下去。从崴崴那里,我看到前行的理由。而所有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