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美国独立电影名导理查德·林克莱特的长片处女作《都市浪人》,有一点心神不宁的感觉。脑中不断闪回着那个漂亮的长镜头,那是一个散发出惨白光晕的离奇事件:年轻男子开车轧死了自己的母亲,平静地返回住所,等待警察的来临。人内心的荒芜是很容易吸引我走进去的,尽管这只是这部随意而散漫的电影中的一个小章节。喜欢理查德·林克莱特的电影,一半是因为有一种类似阶级归属感的东西在作怪,一半是出于一种虚荣心的驱使。前者表现为:他镜头下无所事事的闲散青年在我看来总是那么亲切,我把那视作从我自身分离出的许多形象,是我的既反叛又懒于动作的二位一体;后者表现为:我很享受那些角色无休无止的絮絮叨叨,尽管我根本不在意他们谈的是存在主义还是总统竞选,这,大概就是一种攀附于“文艺青年”这个称呼的虚荣心吧。自从打进了主流电影业,爱情电影成了林克莱特的金字招牌,不可否认大多数人是从《日出之前》或《日落之前》知道他的。他近期也开始广泛涉猎政治、犯罪等多种类型,但他味道最正的,我觉得仍然只能是——“盲流”电影。在我的印象中,这是美国独立电影中最本色的一类,而他其他作品中那种迷失、荒疏的意象,也一直没有超过这部《都市浪人》。想象一下吧。那是1991年,西雅图地下音乐界的几支乐队开始在全国范围内赢得关注,但是没有人能够想象几年之后这将会形成一股多么汹涌的浪潮,革命的前夕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安静。在南方小城奥斯丁,一个胸怀热情多过野心的年轻人林克莱特,放映完自己的第一部电影长片后,马上兴致勃勃地去参加一支名为“Mudhoney”的西雅图乐队的小型俱乐部演出(这个事情绝非杜撰,是我从某本小书上读来的)。此后不久,后者的音乐成为新一轮美国独立文化运动的排头兵,而前者的这部处女作,则成了另类青年的精神写照,“slacker”也几乎成了这个时代的专用名词。他们在谈到这个电影的时候,应该是带着自嘲的吧。其中一个形象的说法是:那是一个个完全无心发芽的马铃薯。但其实,任何时代也都存在这样一个群体——垮掉的一代,文革中的顽主,如今的派对动物,文德斯公路电影中的流浪者,贾樟柯镜头下的浪荡青年……忽略掉外在的差异,从内心层面上说,他们是一样的缺乏动力的无意识主体。然而,这群“浪人”又是挺不一样的:他们不是嬉皮士那样的群居动物,自然也不会像顽主那样为时代潮流所左右,生活方式比较草根,没有派对动物那样的资产阶级趣味。他们纯粹以局外人的冷漠姿态面对这个同样冷漠的世界,因此他们的懒散是带有浓浓的波西米亚气质的,可以理解为是一种懒得同生活较劲的超然。同时,不可否认他们作为小人物的无赖与无奈,林克莱特另一部作品《半梦半醒的人生》中,剧中人曾这样自嘲:我们只有理论,而没有行动。电影中,我们总是看见这个城市小巧、闲适的一面。阳光的角度,那极饱满的金黄色,都让人有种沉沉地睡去的冲动。这样的环境下,让时光慢慢地流逝真的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林克莱特一直在他电影中塞入大量有关哲学的念白,这显示了他作为一个文艺青年的强烈的倾吐欲。但这些念白主观上除了偶尔涉及生命的虚无和社会的疏离之外,是不具备更多的意义的,更不能代表电影要把观众引导去的思考方向。倒是在客观上,这些念白起到了奇妙的作用。首先是营造了一种空白感:说出台词的人物,似乎是永远得不到回馈的。听他说话的人,有的是不愿发言的,有的谈的是另一回事。台词越多,就越能感觉到人与人之间的不可沟通。其次,这些念白形成了一种阅读语言上的,而非电影语言上的意识流——光用台词就支撑起一部电影,这也是了不起的本事吧?《都市浪人》的出色之处在于:有戏谑而无批判,有牢骚而无恶意咒骂。几乎从城市边缘人偏执的生活态度中完全过滤掉了愤激和自怨自艾的成份,对于不喜欢沉溺在消极情绪里的人来说,也完全可以像欣赏一幅兴味盎然的市井风情画一样地欣赏这个电影。回头看看中国的那一部分愤青电影或者摇滚电影,我们是应该羞愧的。不是愤怒得只会骂娘,就是颓废不出个所以然来,拍来拍去,似乎就是赌着一口气,而且还是小家子气。就说这样的电影并不干力量不力量的事,但那种讨厌的姿态一旦做出来,就知道没戏了。一个是盲流,一个是流氓,还真不是同一个档次上的。